岑昊卿

加拿大学者康斯坦丝·克拉森在其《最深切的感觉：触觉文化史》中指出，“触觉是最深刻的感觉”，且“它的社会意义仍然嵌入现代性的核心概念中”。自1945年梅洛·庞蒂出版《知觉现象学》以来，触觉所具有的切身性与基础性，深刻塑造了人类的身体经验与自我认知；与此同时，身体在触觉体验中既作为主体存在，又作为客体呈现，这就定义了身体存在的根本方式。在此之后的文学研究中，理论家与批评家愈加关注文学中“半软不软”的物象。从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中大量描写的法国或意大利菜市上的肉冻、奶酪与黄油，再到卡夫卡作品中塑造的那种黏稠、无形又令人窒息的社会氛围，这些“半软不软”的物象，往往凭借其模糊、可变的物理性质，自然地成为文学作品中表达复杂、暧昧乃至不可言说之情感与状态的绝佳载体。

在宁波青年作家方吟的小说集《白色蜘蛛》中，同样存在大量此类物象，如《夕阳照在小路上》中的橡皮、烤肠与硅胶包子，《鹦鹉曾栖息于此》中的奶油，以及《寻找妹妹》《雨季之恋》中反复出现的晒不干的衣服与被褥。方吟将其文学创作的触角延伸至“物质—身体—触觉”领域，精准捕捉到人类生命体验中无处不在却又难以名状的“质感”。

小说集的第一篇《夕阳照在小路上》是“半软不软”之物最为聚集之所，它们通过独特的物理质感，共同建构起一个有关创伤、记忆、生存与“抵抗”的象征系统，在呈现人物与叙事及表达困境与提供拯救时，起到了不可或缺的多维功用。橡皮是整篇小说中最为重要的物象，共出现24次，是“她”情感的凝结物。父亲因工伤致残后，“棕黄色的橡皮替代了原有的部分，支撑住爸爸残缺的手”——这一意象构成文本最直观且具共情力的隐喻。“半软不软”的橡皮，以其坚韧性象征父亲坚强的意志及父女间血浓于水的情感，以其柔韧性成为“她”安放情感的载体。小说中，“她”之所以“已经有满满一抽屉的橡皮了”，之所以进入“他”所在的超市“偷”橡皮，之所以“一整晚，都盯着这块橡皮看……甚至想用牙齿咬它”，本质上是“物恋”的典型表现。“她”将童年记忆、对父女美好时光的追寻与对完整家庭的渴求，尽数寄托于橡皮。而橡皮之所以能成为情感载体，核心在于它的“修复”隐喻——修复家庭、情感与记忆，乃是“她”弥补创伤的诉求。这也解释了“她”给孩子们画画时，说出“橡皮可以擦掉一切错误”的潜意识期待。但若仅止于此，橡皮的隐喻深度依然不足，作者随即补充细节：“她的手指也遗传了爸爸的，坚实有力，骨骼分明。她捏着橡皮，扑簌簌落下彩色的碎屑。”因为“修正”本身就是一种“辩证”，它许诺了完美的可能性，而实践的结果却是对“不完美”的确认和接纳；它指向的不是回归原初的完整，而是学习与伤痕共处。

另一篇《鹦鹉曾栖息于此》讲述了颇具艺术天赋的女性黄蓝嫁与医生丈夫后，逐渐丧失自身创造力的故事。她在遇到烧烤店老板“小和尚”后，尝试重拾画笔以突破人生困境，却最终只能在参赛失败后接纳生命的一派荒凉。小说中奶油的意象共出现了4次，虽不似橡皮意象那么频繁，但所折射的性别、家庭与伦理问题依然深刻。小说中的奶油主要出现在黄蓝的两次生日中：一次是小说开篇的“当下生日”，作者写道：“面前的蛋糕奶油雪白，点缀着几片看上去就很酸的草莓，中央插着一支蜡烛，蓝色的。黄蓝不喜欢蓝色……”这是一个典型的“表演”式场景，雪白的奶油蛋糕貌似完美，但“看上去就很酸的草莓”与“黄蓝不喜欢蓝色”，清晰揭示了这种完美是“被建构”的，丈夫所给予的关怀本质上是一种自我满足与自我哄骗，而奶油就象征了丈夫的审美暴力。这种“半软不软”的油脂状物体，精准地模拟了丈夫对黄蓝的规训：用蜡烛与蛋糕营造的所谓惊喜、浪漫，看似饱含爱意，是诚挚的，是“柔软”的，实则却是创造者“无心”、接受者“被动”的桎梏。这恰好与黄蓝的过往生日形成鲜明对照：那一次，奶油真正成为甜蜜的象征，奶油所营造的氛围真实且温暖。如果说彼时的奶油是在“烘托”她，那么当下的奶油是在“定义”她。这种定义看似仅涉及两人，实则“软”中藏“不软”，而“不软”背后所涉及的情感、伦理与权力问题，始终是全人类须共同面对却依然无解的。

在小说集中，除了上述两个最为典型的“半软不软”意象外，《通往家的方向》一文中的木莲冻等物亦具有此特质，这种特质也恰好是方吟小说的显著特征。她塑造的人物，大多是“半软不软”的，这种“半软不软”既是一种生存策略，同样也是现代主义语境下的一种心理状态。就像《寻找妹妹》中那被晒得“半干不干”的衣物，带有一种悬置、疲惫且无法获得彻底“干爽”的心绪。无论是面对过去、现在抑或未来，人们都被一种“未完成”“不彻底”的状态所折磨。

当马歇尔·伯曼将现代性定义为“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时，“半软不软”更成为人类在面对21世纪的喧哗与骚动时的一种心理表征。因此，当下我们对文学中“半软不软”之物的探讨，其实是在讨论一种独属于当代人的、充满韧性与悲悯的生存哲学；而对文学中“触感”的探究，亦是对人类如何与世界相触相处的究极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