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的稻浪声

■陈建苗

傍晚,我放下碗筷,走出院门透透风。今年的台风来得比较勤快,风裹着水汽漫过来时,混着远处稻田里隐约的嗡鸣声。这不是蝉的鸣叫,也不是蛙的合唱,那声音带有金属齿轮咬合的节奏,像某种季节的语言。

沿着村边新浇的水泥路走去,不时见到散步的男男女女,有几个小孩子踩着踏板滑行。眼前的景象让我停住脚步:晚霞正把天空染成橘红,几只黑蝙蝠飞来飞去,还有几只黄蜻蜓忽上忽下,一股熟悉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几丘刚耙过的水田亮得像镜面,倒映着天上的流云和水田中矗立的铁塔。一架农用无人机掠过水面,来回穿梭着,“翅膀”带起的风让田埂边的狗尾巴草轻轻摇晃,白色的化肥颗粒似雪粒般均匀撒下。操控无人机的后生站在田埂上,人们好奇地围上去问这问那,他挂着笑脸自豪而耐心地一一解答。

这场景让我想起五十多年前,夏收夏种是一年中最繁忙也最累人的时候,历时近半个月的“双夏”,男女老少都泡在汗水里。天刚蒙蒙亮,田埂上就响起了脚步声,男人们挑着箩筐,女人们提着镰刀,连八九岁的孩子也跟着大人割稻和拾稻穗。割稻子是个累人活,弯着腰,左手抓着稻株,右手挥着镰刀,“唰唰”的声响里,稻穗沉甸甸地坠下来放在身后。父亲说,割稻子要看天,要是遇上台风雨,抢收不及时,一季的收成就要泡汤了。

现在,收割机在金黄的稻浪里穿梭,割台吞下稻穗,吐出的稻秆被粉碎还田,谷粒直接流进随行的袋子里或打到田边停靠的车子里。一台收割机,两三个小时就能将几十亩的水稻收割完。要是过去,一个生产队的几十个劳动力忙碌五六天也搞不定。母亲曾经说过,现在的机器“聪明”,能分清谷粒饱满还是空壳,收得又快又干净。

无人机施肥的水田那头,两台拖拉机正在作业,红色的机身冒着淡淡的烟,犁头过处泥浪翻卷。整块田是鸟的世界,白鹭、牛背鹭、乌鸫、燕子和麻雀时而飞起,时而觅食,正享受着铁犁翻耕过后裸露的蚯蚓、泥鳅和虫子的盛宴。

记得小时候,耕田靠黄牛,一丘田要犁两遍。黄牛走得慢,父亲右手扶着犁,左手拿着竹梢,嘴里“嘘嘘”地不停催赶黄牛,半天也犁不完。黄牛喘着粗气,浑身是汗,父亲身上的土布衣服能拧出水来,田埂上的茶壶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大叔,看我们这效率高不高?”操控无人机的后生笑着打招呼。他是承包大户老施的儿子,大学读的是农业技术,前几年搞了农机合作社。他说无人机一次能装四十公斤化肥,一小时能撒几十亩地,比人工快很多,而且撒得均匀,能省不少肥料。“现在收割、耕田、耙田、插秧都用上了机械,我们合作社这些机械能管周边十几个村的农活。”

他的话让我想起儿时生产队晒场的仓库,山墙上写着“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几个大字。那时,大队只有一台手扶拖拉机,我每次经过这条标语前都会凝视片刻。恢复高考那年,我考上了一所中专农校,填报的第一志愿是农业机械化管理专业。遗憾的是毕业后改了行,没有为家乡实现农业机械化出点力。

说话间,天上飘来一片乌云,这是台风来临的信号。“现在不用担心天气变化了。”后生指着不远处的烘干房说:“前年我们建了烘干房,谷物烘干机一天能烘二十多吨,不管晴天还是雨天,谷粒都能保持干燥,还能控制温度。”他带我去看烘干房,高大的金属罐子正在运转,金黄的稻谷在里面翻滚,热风从缝隙里钻出来,带着谷物的清香,显示屏上跳动着温度和湿度的数字,旁边的师傅说,这机器能自动调节。

暮色渐浓,远处的村庄灯火通明。无人机已经撒完了最后一丘田,后生收起遥控器,和同伴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田埂上的风带着稻禾的清香,比小时候多了几分清爽,少了几分汗味。我忽然发现,那些曾经让我觉得沉重的记忆,如弯腰割稻的酸痛,挑谷时压弯的扁担,晒谷场突遭雷阵雨的忙碌,插秧时滚烫的水田,已然成了温暖的碎片,和眼前的景象交织在一起。

回家的路上,遇见几位老人坐在凉亭里,他们看着远处亮着灯的烘干房感慨:“现在的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啊,种田能这么轻松。”王大爷抽着烟,慢悠悠地说:“那时候‘双抢’完了,个个要瘦一圈,现在倒好,机器帮忙了。”

月亮升起来,将银辉洒在刚插好秧苗的水田里。秧苗在微风里轻轻摇曳,一只夜鹭正低着头寻找食物。远处农机合作社里,七八台机器安静地停靠在雨棚下,仿佛累了一天的人们在休息。我知道,明天一早,它们又会迎着朝阳出发,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书写新的农耕故事。

2025-09-08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34511.html 1 3 暮色里的稻浪声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