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剑飞
春节期间,读完了应敏明的第一部随笔集《四时桃源》,勾起了对缑城旧事的无限惆怅与感慨。作者的文字,仿佛一串串能让时空倒流的粒子,纠缠于心间。我生活于宁海这座小城亦近五十年,它的角角落落,那么的亲切与美好。《四时桃源》让小城里使人印象深刻的老建筑一一浮现,那些曾经在小城张扬过或默默存在过的人与事,亦像夏雨后的青蛙在池塘和田野里蹦跶起来。
书中《一条叫桃源的街》,罗列了宁海中大街两旁昔日最具标志性的建筑物,在《避司弄往事》等文中,描述了建于晚清与民国时期的砖木结构的许多商家和楼房,特别是作者反复提及的暗岩路廊,令人记忆深刻。那些早已被拆除或者败落的老房子,让读者回到曾经的岁月,带着几分稔熟又有几许陌生的感受。始终觉得,老城地标性的建筑,在我们这一代人心中是抹之不去的存在,是和我们夜夜对话的场所。记得约翰·罗斯金曾经说过:“每一个好的建筑必须具备两个特点,第一,它必须能为我们遮风挡雨;第二,它必须能够和我们说话。”老建筑和老物件一样,带着时间的包浆,它们如同收纳精灵的魔盒,随时可以打开并释放独特魅力,在那些苍老的墙体里,还可以聆听到当年的回声。
随着书页的翻动,凝固的建筑变得富有灵性,《四时桃源》让我们找到乡愁归宿。应敏明同时又是一位藏品丰富的收藏家,在他涉笔成趣的章节里,在他娓娓道来的故事里,作为收藏家的天性也展露无遗。在《大宋老倌》里,作者带我们来到“坐落在离海滩较远的山旮旯处,零零散散,几户人家。老倌家就在山旮旯旁,四间的两层小楼,空气极为新鲜,夹杂着泥土、树花馥郁之香”。这里描述的是带有普遍性质的山野乡村环境,却也是作者情感的另一番寄托之处。因为收藏,他与跑地皮的大宋村老倌有些交往,当这个五短身材、有点瘸腿、黝黑脸庞透着清澈目光的大宋老倌去世后,作者心底翻腾起阴阳相隔的哀思,想去吊唁又惧怕熟悉的环境勾起悲伤回忆,去与不去,总无法厘清。
我最欣赏第一辑里对缑城小人物的叙写,多用白描刻画人物,语言简洁,挟带方言,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征。《豆腐老头》的主人公姓方,在暗岩路廊边做水作小买卖,屋檐下挂个大竹米筛,用来防止“五通”这个传说里的小精灵潜夜偷豆腐。只有姓却不记得名字的豆腐老头,每日起早摸黑做豆腐,是缑城百业里普通的劳作者,若不是作者用充满人情味的笔触,把场景与人物写活了,谁还记得他呢?豆腐老头的艰辛劳作变成了暖心的故事,可以想象在暗岩僻静的三岔口,那幢老屋还在,屋里仍然飘散着豆粉与水作的暗香,豆腐老头的人与影仿佛还在晃动。当读到《天主堂记忆》里那对外来医生夫妇和矮矮胖胖的卖电影票阿姨时,我不禁莞尔,因为医生夫妇恰是我在医院实习时的带教老师,而卖电影票阿姨还是我的远亲,当年我托她帮同学买了不少电影票。那些人物在作者笔下被还原,也在我的记忆深处复盘了。
在《四时桃源》的后几辑里,我看到一种带有自传性质的书写,作者把少年打工、青年交友和中年经商的经历,融合于时代变迁的大背景下,让读者感受到社会真实与厚重的一面,也感受到作为个体的人在光阴流逝中的无奈与遗憾。作者曾长期供职于供销社,当过小伙计、文书,也当过经理,书中很多文章是对那段时光的记叙。因为有生活积累与真情实感,那些计划经济时代的故事,今天读来并没有乏味与隔世之感。再现生活是文学永恒的母题,那些第一手的生活内容,作者开掘得很好,它们不单单是个人的富矿,也会变成集体共情的话题。
这是一部盘桓于小城中的集子,个性灵动的人物,略带忧伤的故事,对老建筑、老物件的留恋,构成了写作主线。最重要的是,这部书串起了作者的人生轨迹,把记忆深处的往事像琥珀一样固化下来,有色彩斑斓的美好,也有透明中带点淡淡伤痕的苦涩。
这样的写法,让我想起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中的那句话,“这本书每次只产生一小段,并且间隔的时间也长,就像是我跟随着各种各样的灵感而写在纸上的诗……我在一个文件夹里汇集了有关我经历过的那些城市和风景的纸页,而在另一个文件夹里则是那些超越于空间和时间的想象的城市。”我想,“每次只产生一小段”就是《四时桃源》里每篇文章的撷取角度。而读者的翻阅,是和那座小城的跨时空对话。面对庞大的世界,我们只能进行片段式取景。就好像无论多么优秀的摄影师,哪怕背着巨大的相机,所摄也只是一个局部、一个瞬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