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去扳鱼,陆伯从不失手。
扳鱼用罾网。“扳罾何为兮,木上作渔网”,扳罾用料和结构均简单,四根竹竿交叉捆在一起,张开,杆子另一头各绑方形网一角,整个儿似大漏勺,而后,加入第五根竹竿,以作支撑,再连上一根拉绳,一个扳罾即成。古人这样描述扳罾,“其形如仰伞盖,四维而举之”,颇为形象。
扳罾大小相差甚巨,小的一人即可操作,大的则要用杠杆、辘轳等简单机械来起罾。扳罾网一般呈正方形,网目越接近中央越小,扳罾捕鱼,即将罾网中央坠上重物敷设水中,静待鱼儿游至网上方,及时提升网具,再用抄网捞取渔获物。起网时,最好确保四个网角同时出水,不然,网兜倾斜,白白给了鱼虾“越狱”的机会。
陆伯擅用小扳罾,他不喜集体作业,去海里扳鱼最多两人,自己拉网,另一人抄鱼,说人多了会把鱼儿吓跑。相较其他的渔具,拉罾网捕鱼古老且算不得高效,但陆伯用得称手,每每赶至海边,将扳罾网的四根毛竹撑成“×”状,另一根粗一些的为撑杆,插在滩涂上。网具慢慢下沉,“咕咕”作响,陆伯老说那声音好听,像当年大黄鱼的叫声。
网静卧海里,人静候岸边,网是暗藏杀机的陷阱,人是不露声色的猎手,就等鱼虾愣头磕脑地送上门来。陆伯沉浸于这种守株待兔式的作业方式,眼观四处,耳听八方,海面的一丝波纹,水下的丁点声响,均瞒不过他。鱼虾已进入罾网的埋伏圈,依然优哉游哉,真是燕雀处堂,浑然未觉祸之将至,这个时机正好,起网,让它们瞬间腾空,一锅端。
跟钓鱼相比,扳罾没有故作温情的引诱,没有吃或不吃饵的选择,唯有霸气和决绝,不可谓不痛快。这样的捕捞方式却又是相对温和的,渔获物几乎不缺一片鳞,不流一滴血,个个活蹦乱跳,光鲜亮丽,像是从海里到岸上来走亲戚的。
岛上有句话,“懒撒网,勤扳罾”。撒网比较随意,撒下便不管了,想起来了再收,反正鱼虾进去了不易逃出。扳罾不同,对它而言,鱼虾只是过路的,人家不知不觉途经你门口,机不可失,你得立马行动,慢一拍,鱼虾们便游过去了,依然投入无边浩瀚的大海,活得自由自在,与你不复相见。所以,扳鱼人耐心和毅力必不可少,一有风吹草动就得起罾,隔三岔五地起,时间上稍有差池,拉上来的就只是一网海水了。
常常,陆伯戴着草帽,卷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滩涂,脖子转动幅度大于180°,选定位置后,手握麻绳,动作尽量放轻放慢,将罾网没入海水中。陆伯的眼睛不大,但特别亮,这种亮跟他的年龄不符,还亮得强弱不同,像可调节的灯光,在拉网前一秒被调到顶点。随即,他两腿稍稍分开,站定,若桩子打进滩涂,身体略前倾,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拉绳起罾,等网角全部出水,肩膀一抖,整个人猛地后仰,手背和臂上青筋暴起,双腿却稳如磐石,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起网时,力道的把控很重要,必得缓慢而平稳,不能让鱼嗅到一丝异常,待网出水面的瞬间,突然加速,带网口迅疾远离水面,杀鱼虾们一个措手不及。随着海水“哗哗哗”漏下,网起到半水,鱼虾们撞到网底,方察觉危险来临,它们纷纷使出十八般武艺,或向上跳跃,或在网里兜圈,然基本劫数难逃。当然也有例外,陆伯曾眼睁睁看着一条鲈鱼以优美的弧度弹出网外,还挑衅地在海面砸出一朵漂亮的浪花。
网拉上来,鱼虾们求生欲强烈,各种跳霹雳舞、耍杂技,胡乱扑腾,手握抄网的人要镇定,手劲无需很大,动作得稳当,一把铲起,等鱼虾通通进了鱼篓,这一网才算完满落幕。抄鱼看似简单,也不是谁都能干的,眼疾手快是重点,切忌左右失衡,冒冒失失,若是不小心将已经入网的鱼抄进了海里,那是抄鱼者的耻辱。
对扳鱼人而言,拉上一网不过漫漫长路踏出的其中一步,扳罾,靠的就是“扳”,扳上扳下,一起一落,落下的是等待,扳上的是希望。尤其在海水浑浊声音嘈杂的情况下,视觉与听觉被双双屏蔽,那便只能碰运气了,拉网更得勤快。如此周而复始,体力被不断消耗,手掌磨破、手臂酸痛是常事,而在陆伯看来,罾网单调的起落像音符跳跃,高高低低,富有节奏,且每一网里都盛满了神秘和期待,让人着迷。
作为资深扳鱼者,陆伯当然知道天气和潮水至关重要,有风、潮水大,渔获物倍增,但并不意味着无风无潮他就会闲着,陆婶曾半开玩笑,说陆伯和扳罾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她还长。陆伯爱在傍晚时分进发海边,夕阳如一块巨大的金色丝绸铺盖了海面,罾网拉起,“绸缎”被撕成碎片,化成无数金线和金屑撒于半空,晃得陆伯睁不开眼。而到了晚上,网上来的还有碎银般的月光,这样的扳罾时光,即便收获无几,陆伯都觉得不虚此行。
在闷热的夏夜扳鱼,过程就没那么美好了。蚊子如微型战斗机横冲直撞,它们对穿背心短裤的陆伯发起猛烈进攻,等网时,陆伯尚能对付下,就算它们善于闪转腾挪,“啪啪啪”,当场毙命的也不少,一旦陆伯专注于拉网,狡诈的蚊子便瞅准机会下了狠手,陆伯腾不出手来反击,只能忍着痒痛,以肉身饲蚊。如此两三个小时下来,陆伯被叮得大大小小满身包,陆婶笑话他,忙活一晚上,捕到的鱼还没身上的蚊子包多。而大暑天,鱼似乎也跟人一样瘦夏,个头又小,陆伯倒不是很在意,过瘾了就好嘛,小瘦鱼就给邻居家的鸭子改善伙食。
鸭子吃了鲜活小鱼,下的蛋都是红心蛋双黄蛋,偶尔,邻人上门送鸭蛋,陆伯推辞不过,只好欣然接受。那一瞬,他的眼睛倏地调亮,如鱼鳞在阳光下闪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