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跑记

■俞妍

按下乐动力的跑步键,“3,2,1”,双腿迈出去。只觉一丝凉风擦过耳际的短发,两臂已摆动起来。初夏的夜幕,闷蓝的块团云吞吞吐吐地挪移,里面暗含的浆糊状东西,酷似中年女人不涂脂粉的腮颊。小区的地面却是清爽的,花坛里的小栀子花,释放着年轻时才闻得到的清香。那清香单纯羞涩,泛着青绿色,一股扑面而来的少女感。若在二十多年前,我必然踌躇花间,俯身摘几朵,拢在手心里,或插在鬓间——老电影中民国女学生的韵致,我也是模仿过的。而此刻,我深吸一口气,继续保持节奏,穿过两幢叠墅间的水晶球灯,跑入另一条楼宇间的小径。“您已跑了一公里,用时七分五十秒。”乐动力突然播报。第一次播报时,我吓了一跳。此种感觉就像与半生不熟的朋友聊天,聊着聊着,突然对方来了一句,你几几年出生的。哦,我几几年的,我得想一下了。

一口气跑了近两公里,我按下跑步键,截了屏,晒圈。“你都跑步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有同事秒评,那是第一次跑步发朋友圈。在他人眼里,我这样的业余写作者,从来都与体育活动绝缘的。三十年前读师范时,最害怕800米测试,每每跑到600米左右,总狼狈得半途逃离。后来,体育老师(我的班主任)发狠下了死命令,再逃掉,体育成绩直接不及格。脑补下报告单上的大红灯笼,暗红色跑道拽着我,死死活活奔到终点。我永远无法忘记自己不顾羞耻扑到体育老师怀里。她拍着我的肩笑道:“好了好了,这不坚持到了嘛。”她安慰得倒轻松,我却像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跑步的恐惧无限放大。多年后,竹竿体型的儿子也讨厌运动,以至创下中考长跑吐了一跑道仅得六分(满分十分)的劣绩。彼时,小子悲愤交加,称运动者皆为“莽夫”。老母亲我虽哭笑不得,却同理心满满:“不生气不生气,亲生的亲生的!”

时光流转,河东河西。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当我发现左前额头的一撮头发白得似芦花鸡,四五百度的近视眼镜时常下意识地挂到鼻尖,还有堪比痴呆症的记忆——明明几年前读过的书,重新拿起翻阅,脑子里已没有任何痕迹。真垂垂老矣。悲观者如我,三十岁已觉自己是中年阿姨,四十岁戏称自己是中老年妇女,而今知天命之年倒计时,才深憾前面的二十年真是蠢,彼时说不上花枝摇曳,到底还算花在枝头。二十年晃荡已过,说什么“归来仍是少年”,分明是归来白头花眼膀大腰圆。

年轻是最大的资本,身体是更大的资本。当年轻不再,身体节节败退,中年人不自觉间垮成一团烂泥。以前每每看到同龄人在森林公园奔跃,速干衣裤裹着赘肉横溢的躯体,一抖一抖,穿越绚烂花丛,深感好奇为何有这么多人选择长跑。然而,当我以蜗牛速度跑完两公里(区区两公里呀),在小区的幽径中漫步,身体像卸下了一大块团状不明物——那是淤积已久的慵懒懈怠吧。习习凉风似洗澡水迎头浇洗,月色下树影婆娑恍若秋意。我的耳际莫名响起一首首青春自由的歌。难怪跑步成了中年人最后的倔强。有一日,在我从叠墅区转到高层区的瞬间,突然有一团黄色从身后蹿上来。定睛一看,原来是穿黄色工作服的美团小哥。他以快我两倍的速度冲进高层楼道。此后,几乎每日夜跑时,都会遇到这样的小哥。想起电影《逆行人生》中徐峥的狂奔,同为中年人,他们根本没时间思考自己的中年懈怠,不断奔跑好好生活意味着一切。

时不我待。栀子花凋谢,紫薇花傲然于枝头。在我准备提速时,远在三千里外的儿子遥控指导我,应该挺胸抬腿屈膝,初跑者不要追求速度,更何况我已是五旬“老妪”。不要在这样的年纪做不适宜的事。如今,他已活成当年鄙视的“莽夫”,一跑就是五公里,自然有资格指导我了。两个有着三十年交情的老友,曾经鼓励我慢跑,如今也劝诫我放慢速度,小心膝盖受损。他们一个因五年前摔伤腿骨,现在也只能跑两公里,配速竟与我相仿。另一个年前不慎扭了脚踝,至今走楼梯都要脚跟着地,常有踏空的酸痛感。原来进入中年后半期,跑步都要有所克制——你可以细嗅蔷薇,但请收起内心的猛虎。

鸟鸣啾啾。早醒似乎也成了习惯。想到昨晚没有打卡夜跑,枕边又没新书读,索性起来开启晨跑。初升的太阳青春肆意,日光打得楼宇的玻璃墙亮瞎眼,草坪青绿,酷似微型版呼尔贝伦草原。我按下乐动力的跑步键,“3,2,1”,手机里超慢跑节拍器中,许巍的《蓝莲花》骤然开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向往自由的中年人哟,请你慢慢跑。

2025-07-21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25705.html 1 3 夜跑记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