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文祥

在谈到自己的创作经历时，著名作家余华多次坦承，有三位外国作家对他的写作影响最大。第一位是川端康成，他让余华知道写小说时必须注重细节；第二位是卡夫卡，他告诉余华文无定法，写小说是自由的，自己想怎么写就可以怎么写；第三位是福克纳，他帮助余华解决了小说创作中最难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心理描写该怎样写得真实生动。其实，余华还有不少喜欢的作家，如马尔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布尔加科夫，当然还有博尔赫斯。余华认为，博尔赫斯是“作家中的作家”，他的作品总让人惊喜，他能让人真正体悟到文字的奇特。

博尔赫斯的作品以其独特的叙事风格和深邃的哲学思考，在世界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的文字简洁而富有诗意，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意义，让人在阅读中感受到一种超脱世俗的智慧与宁静。余华对博尔赫斯的推崇，就源自对其文字魅力的深深折服。如果读过余华的随笔集《我是否相信自己》，就会发现，在这本集子中，他引用博尔赫斯最多的一句是“像水消失在水里”。这是博尔赫斯小说《另一次死亡》中的句子，他让我们知道，比喻并不一定需要借助另外事物，自己就可以比喻自己。他把本体和喻体，还有比喻词之间原本清晰可见的界线，轻易抹去了。的确，这七个字的精妙，就在于将死亡化作一种至为宁静的归返。余华从中受益匪浅，他在不少作品中写到人物死亡时，也如水般自然流淌归入大海的终点。如《活着》中福贵送走亲人，仿佛亲手将一捧水洒向河面；《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目睹生命中有所牵连的人逝去，最终也如河流归海般让自身生命平静地汇入那无垠的虚无里。余华这种直面死亡的态度，切合了“像水消失在水里”这短短的一句。

余华还喜欢博尔赫斯另一篇小说《永生》中的一句话：“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阳、干渴和对干渴的恐惧使日子长得难以忍受。”余华惊诧于“对干渴的恐惧”，这六个字告诉了我们什么是真正的恐惧，或者说什么才是恐惧的现实。现实中的恐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内心对这个现实的恐惧，这才是最致命的。

与其他作家不同，博尔赫斯的文字在细细品读之后，总让我们在远离现实的路上离真相越来越近，而这种接近，又让我们走进博尔赫斯创造的叙述的迷宫里，让我们在惊诧中流连忘返。余华特别推崇博尔赫斯小说《秘密奇迹》中的最后一段：“行刑队用四倍的子弹，将他打倒。”余华认为，这是一个奇妙又非凡的句子，博尔赫斯告诉了我们“四倍的子弹”，却不说这四倍的基数是多少。在这不可知里，他告诉我们，你此刻面对的现实是无法计算的，面对的真实是虚空的，真正的现实内部是如此丰富、疆域又广阔无垠。

博尔赫斯的文学精神和独特见解，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余华的创作，恰如盐溶于水一样。当然，这影响并非简单的临摹，而是如同两片水域的相融——当博尔赫斯的幽玄之水注入余华那承载着苦难与温热的河流时，我们看不见惊涛拍岸，亦不见泾渭分明，唯有无声的汇流，让余华原本的叙事河床变得更加幽邃而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