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隆
上世纪90年代末,我去上海参加考试,无意间走进静安宾馆对面的红宝石,暖阳正好的午后,瞥见一排雪白的鲜奶小方,顶着对半切开的糖水红樱桃,底气十足地摆放在玻璃冰柜里,顿有“眼睛弹落”之感,让人一步三回头。店员阿姨统一穿制服、戴方帽,带着睥睨天下的眼神与气势,装盒、打包、收款、找零……手脚麻利,一气呵成。
不就是一块奶油蛋糕,有啥稀奇的呢?
可是,想要体会这块鲜奶小方的最佳口感,最好的方式就是带着出柜的冷气堂食,打包带回家后,风味总会打折扣。依稀记得红宝石堂内无雅座,清一色的红白格子棉台布,标上“红宝石”三个金色大字,显得醒目夺人,连同墙上挂钟,透出一股淡淡的英伦风情。
堂内点一杯85摄氏度的咖啡,来一份鲜奶小方,店员递来一把独特的钢叉,撬一层奶油入嘴,刚出冰柜的口感介于奶油和冰淇淋之间,入口即化,尽享奶香丝滑,像是在吃云朵,嗲得不得了。底层的双层蛋糕吃口软和、轻盈蓬松,没记错的话,中间一层还有碎菠萝粒,估计来自罐头菠萝。就是这一块单价亲民的鲜奶小方,几十年如一日称霸上海西点界的一角,只用货真价实的动物奶油,这就是红宝石的底气。
坐在红宝石堂内,一块鲜奶小方落肚后,让我牢记“鲜奶油”的概念,也学会了分辨鲜奶油与麦淇淋。之前,外婆过生日时,家人们总要从新江桥口的“一副”买个奶油蛋糕,那个装着“奶油蛋糕”的又大又圆的纸盒被前呼后拥地摆出,我等小囡们欢天喜地直拍手,看似挺括硬实的“奶油”,实则是植物油氢化而成的麦淇淋。麦淇淋是艰难年代的奶油替代物,在今天看来,它充斥着大量反式脂肪酸难以代谢,没办法,那时候巧克力都用味同嚼蜡的代可可脂,何况植物油氢化的麦淇淋,而当年的我们,却把它们当成手心里的宝。
再后来,读到作家程乃珊描述红宝石的点滴。据她叙述,1986年初秋,英籍华人过秉忠先生回到上海,发现曾经可以去小坐的咖啡馆都没了踪影。于是,这位爷叔一鼓作气,和静安区粮食局共同创办了中英合作的“红宝石食品厂”,之后,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首次访华,英国驻上海总领事馆还委托红宝石定做了一个三层蛋糕,寓意中英友好关系,可见红宝石一问世就在业界拥有了不凡的地位。红宝石问世不久,很快成为原先找不到方向的老克勒们聚集之地。后来居上的鲜奶小方,似乎也顺理成章地成为沪上奶油蛋糕的“万人迷”,一度荣登上海滩甜品界顶端,可谓出道即巅峰。
前几日,深夜刷到某西饼屋闭店的消息,念想起蛋挞、蟹派、年轮蛋糕、华尔兹这些熟悉味道转瞬消失,怎不令人唏嘘。回头一想,在追求新鲜事物的道路上,世人从不会因为念旧而停下脚步。沪上西饼屋各有各的优势,论老牌,红宝石的鲜奶小方、凯司令的栗子蛋糕、静安面包房的白脱别司忌、老大昌的哈斗稳守各自江山;论亲民,山姆的大盒瑞士卷平均一个才几块钱,用料也不差;论腔调,一袋国际饭店西饼屋的蝴蝶酥,跑腿费都要二十块出头。触发怀旧情怀的西饼屋闭门,终归是感叹几句无常罢了。
人过中年,味觉越发恋旧。在我看来,上海滩里最有腔调的西点,不只国际饭店的蝴蝶酥,还有红宝石的鲜奶小方。前些年,沪上对于鲜奶小方的热衷,就像澳门人之于蛋挞,香港人之于菠萝油。是的,我也是红宝石鲜奶小方的忠实拥趸,如今的山姆瑞士卷再好吃,终是敌不过对红宝石的无限思念,鲜奶小方依然是白月光一样的舌尖记忆。
光阴荏苒,当今街头各式各样的蛋糕西点屋关了开,开了再关,令人应接不暇。烘焙店遍地开花的上海滩,芝士、轻乳酪等网红甜品如雨后春笋般冒出,风头正盛,当年的新贵红宝石已成上海老字号,反而显得不争不抢、气定神闲。相比那些一块蛋糕动辄几十元的新派烘焙房,打下红宝石半壁江山的鲜奶小方,如今的价格依旧亲民,经典纯粹的老味道却一点不输网红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