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涨潮落

■虞燕

涨潮,来势汹汹,浪花赶着浪花,泡沫叠着泡沫,大海滚沸了一般。潮退,千疮百孔的滩涂平整如新,潮水里有一双看不见的仁医之手,无数次抚平滩涂的创口,永不疲累。

海岛人早已视之平常,涨潮、落潮、平潮、停潮、大水潮、小水潮,作为一种自然现象,潮汐的涨落向来参与了捕捞、出航、生活,甚至被执拗而虔诚地认定,与人或家庭的命运有某种微妙的联系。潮水浸漫过的地方,留下的每一道波纹都像古老的暗语。

对于潮俗谚语,岛上的老人张口即来:退潮泥螺涨潮蟹,大水蛳螺小水虾;涨水七星多,落水虾潺多;十二、十三喜上洋,十八、十九鱼满舱……孩子学去当儿歌唱,他们一高兴,表情特别夸张,额上的皱纹如潮水般涌起。

潮退了,退得远远的,类似人生,轰轰烈烈地来,无声无息地走。海边忽然安静下来,辽远而空阔。潮水在沙滩上留下的波纹,以清晰、均匀的姿态向远处漫延,它们一定在某处戛然而止,像一场不得不中断的自言自语。

打破安静的,是一群少年。他们奔跑在滩涂上,如马儿奔驰在草原,不顾泥浆迸溅,四处翻找蛤蜊、蛏子,还有蟹类。他们对泥螺不感兴趣,指甲盖那么点大的东西,一颗一颗捡,得捡到什么时候。有备而来的,腰上还别了把小铁铲,刨开后黑泥油光闪亮,一股更浓的海腥味加腐烂味冲进空气里。挖开的浅坑形状大小各异,不多时就被渗出的海水注满。蛏子和蛤蜊是体弱怕羞的“小媳妇”,只会在自己的窝里(洞穴)上下移动,受惊时,也只能迅速缩入洞内,只消铲得深一些,多半在劫难逃。

很快,少年厌弃了互动性差的贝类,盯上了生猛的招潮蟹。招潮蟹挥舞着火红色巨螯走过,像扛着一面红旗,一个趔趄,跌进浅坑,以巨螯作支撑,它做了好几个仰卧起坐,却依旧如故。少年围着它,偏不捉它。它靠着坑壁,四下试探,将身体转成陀螺,坑壁伤痕累累,泥坑里浊浪翻滚,它是怎么翻身并跑出坑的,少年竟没有看清。追蟹时,凉鞋陷入泥涂,还撞上了捡泥螺的妇人,妇人“哎哎”两声,摇晃了好几下才站稳,小塑料桶被紧紧抱在胸口,捡了两小时的成果,可不能糟蹋了。少年望见那只招潮蟹,在钻进洞口前,示威似地举起大螯,就像潮水刚退下时,它们总是最先爬出洞穴,面向大海,挥螯舞蹈。这个动作被人们理解为召唤潮水的到来,招潮蟹就此得名。

招潮水一说主要为满足人们戏剧化的想象,不过招潮蟹的确能感应到潮水,每当潮水到来前10分钟左右,无论招潮蟹正从事什么活动,它们都会停止,并迅速返回洞穴,用泥沙、土块、石头封住洞口。对于这一神奇现象,老人们认为:同样世代生活在海边,我们能掌握潮汐规律,人家蟹类当然也可以。

科学解释说,招潮蟹为适应潮汐变化,体内逐渐有了自己的生物钟,体色深浅依照昼夜节律循环变化,行为则跟随潮水涨落,涨潮时停于洞底,退潮后到海滩上活动、取食、修补洞穴。不知道几亿万次的潮涨潮落,才“训练”出这样的招潮蟹呢?在自然界,时间太辽阔,以至无涯。

夕阳投身于海,绚丽的流光逐渐从海面消散。海边的人更多了,那些采挖藤壶的人都慢慢上来了,从陡险的礁岩背后。藤壶生活在海礁峭壁的潮水位以下,潮水涨落幅度越大,礁石便显露得越多,那里藤壶集中且尤其鲜肥,采挖人一点一点爬下去,以趴、蹲、贴等姿势固定好自己,用特有的工具将它们一个一个敲下来。这是项危险的工作,天色变暗或风变大,须立马上来。

人们迎着海风,互相打着招呼,问各自收获几何,口气是松散而满足的。他们像是回到了生命的原初状态,变得简洁、透明、无忧,薄薄暮色里,海、滩涂和人成就了一幅独特的剪影画。

此刻,大海静默、平宁、幽昧,人们知道,过不了多久,下一场涨潮就会到来。

2025-04-28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11066.html 1 3 潮涨潮落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