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拂衣

黄昏,又称夕暮,是日落以后到天还没有完全黑的这段时间。在天与地的接驳之处,太阳落到山的那一边,云朵和天幕被层层尽染,赤橙、赭红、桃色、绛紫以及忧郁的蓝色,云层反射的光芒越来越强烈,仿佛要燃尽最后的热情。就像爱一样,总要经历一个过程,等到耗尽最后一丝力量,也就慢慢黯淡下来。

年幼时被母亲带着随军,在闽南度过童年时光。夏季,只有到了黄昏,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纳凉时,母亲会端来绿豆汤,有时是西瓜,有时是荔枝。南方的榕树根繁叶茂,一把小竹椅,一柄蒲扇,榕树下一群孩童嬉笑打闹。园子里种着凤仙花,将花瓣捣碎搅拌,覆盖在指甲上,再用桑麻叶包裹,小女孩一整晚就捧着小手,安静地不再玩耍。

记忆最深的还是到后山散步,晚饭后父母带上我和哥哥,相邀邻居一家,路上会经过一棵葡萄树,地上的砂石钻进凉鞋里,硌得脚底疼,但是上山和撒野的快乐盖过这些。几个孩子在前面跑,母亲的叫喊声时不时会穿过山顶的风,“慢一点,不要跑”。从山顶下来是一道斜坡,我们一路冲下来。很多年后,记忆中都是那样一幅画面,迎着山风,不停地俯冲再俯冲,刹不住的脚步,滑脚的塑料凉鞋,以及耳边小伙伴的欢呼声。

夏季的黄昏是无忧无虑的孩童,春秋时江南的黄昏是婉约的女子。暮色中,桂花树下,那些朦胧心事,欲说还休;又或者,是未挑明的暧昧,是暗香盈袖。故事即将开始,故事正在发生。然而,北方的黄昏又是另一番况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描述的是京西古道上韭园村的景象。“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则是宁夏中卫一带的景色。新疆的早上是从10点开始的,到了晚上10点,天还大亮着,然后迅速黑下来,从眼见太阳落山到伸手不见五指,也就十几分钟。新疆没有黄昏,南方的诗人们写出浩如烟海般关于黄昏的美妙诗词,新疆的诗人们刚铺开纸,黑夜就已来临。

到了冬日,黄昏大抵只与低落、萧瑟、悲凉这样的词语相关,“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直到有一日,我看到书中关于日照和多巴胺、5-羟色胺以及褪黑素关系的阐述,方才释然。

在年轻人的心中,北欧是童话王国,曾有人在小红书上记录她的一段经历,为逃离“内卷”,到丹麦留学并成功找到一份没有考勤、没有加班、没有绩效的工作。但是,那种不论你干得好坏,都没有人肯定、批评或者给予反馈的“自由”并不快乐。北欧的冬季特别漫长,一年中将近一半的时间被黑暗和寒冷包围。人际关系淡漠,城市和街道静悄悄,漫漫寒夜难以度过,更重要的是,要时刻对抗一种叫做“冬季抑郁症”的东西。我们所期盼的、想象的总是如此美好,却忘记了,世界上的美好往往需要代价。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忘记了为什么出发,待回头,才发现已经在错误的路上走了很久。

在日本,黄昏被认为是鬼神最容易出没的时候,称为“逢魔时刻”。黄昏的光线使得万物的轮廓变得模糊,过去、现在、未来等时间和空间也变得模糊,故亦被称为“雀色之时”或“混沌之时”。日本动画电影《你的名字》中,女主人公“三叶”和男主人公“泷”在黄昏之时相遇,因为“黄昏”在这部电影中,连接了两个错位的时空,是来往于两个世界的通道,“黄昏之时”最适合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中国的传统文化里,黄昏总是和遗憾,和生命的逝去联系在一起,“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人类如此渺小,“每个历史上名垂青史的人物,在历史书中的记载,不过寥寥几页,翻一页,他可能刚刚功成名就,再翻一页,他可能已经锒铛入狱”。人生无大事,除却生死。可是,最勘不破的,不也正是生死吗?

既然早晚都要离开,那早一点和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兰亭集序》中这样回答:“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把死和生等同起来的说法是荒诞的,把长寿和短命等同起来的说法是虚妄的。司马迁留下一部《史记》,他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自古以来,富贵却湮没不闻的人数也数不清,只有那些卓异而不平凡的人才能为后人所称颂。

生命的遗忘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生理遗忘是生命的第一次死亡,心跳停止、呼吸消失,生命从身体中逝去。社会遗忘是生命的第二次死亡,社会上的角色和人际关系逐渐消失。心理遗忘是生命的第三次死亡,也是最终的遗忘。当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我们的人也离开了,意味着我们在宇宙中的痕迹被彻底抹去。

我们如此害怕被遗忘。当生命逝去,我们总希望能够留住关于亲人的记忆,科技发展到今天,虚拟人的诞生以及AI技术,让人类难分真假。然而,世上所有美好不正是因为短暂才珍贵绚烂吗?一如黄昏华美而无上。

2025-04-28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11068.html 1 3 黄昏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