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砚台上的岁月

■缪金星

自小练写毛笔字,父亲是第一个老师,上学时用的砚台也是父亲从东门口文化用品商店买来的,石质带盖,外方内圆,不知产于何地?不知哪家生产?想必是机器开凿打磨的,因为很多同学用的砚台都一个模样。一学期结束,有同学就把用过的砚台给扔了,我捡来过几块,在河边用发黄的丝瓜络洗干净,拿回家放着,后来大概是参加什么笔会或给人家写春联,把这样的砚台带出来又随手送了人,最后也就不知所终了。

用丝瓜络洗砚台是父亲向陆放翁学来的,《老学庵笔记》里有一段“丝瓜涤砚磨洗,余渍皆尽而不损砚”的话。后来我读到全文,原来陆游记述的是一个叫谢景鱼的读书人,写完字先用纸擦去余墨,再慢慢用丝瓜络磨洗,余渍皆尽,不损砚台。

至于一笔一画,一楷一隶,就一直没有放弃练习。有一本1982年版的《中学生字帖》,我保留至今,时不时还拿出来作为习字的教本。帖子“前言”写道:“培养中小学生写好字,不一定要人人都成为书法家,总要把字写得合乎规范,比较端正、干净,容易认。这样养成习惯有好处,能够使人细心,容易集中意志,善于体贴人。草草了事、粗枝大叶、独行专断,是容易误事的。”其以写字说到做人做事的道理。现在想来,童年的书写,是对最初“规矩”的遵循。学横竖的耿直,学撇捺的婉转,学方的端正,学圆的包容,学习全局的兼顾与稳妥,学习观察和静心,至今受益。

那年第一次去黄山,宿屯溪老街,当时商业圈还没有改造,晚间街灯也是昏暗的,倒是沿街有几家古玩店,以卖歙砚、徽墨居多。歙砚取石于徽州龙尾山,也就是现在的江西婺源一带,其与端砚、澄泥砚、洮砚并称为唐代四大名砚。歙砚石质坚韧,纹理缜密,上好的砚台还有闪亮的星点自然生成,深得文人推崇。我禁不住诱惑,咬咬牙掏出一个月的薪水买下一方巴掌大的砚台,上面刻有“丁丑春月,桂英作于星江之畔”的字样。砚面也见有几分雕饰:一抹流云烘托着明月,星光点点,山峦之间,一江秋水,小船渐渐旁岸。这算是我当时拿得出手的最好一块砚台,虽然小了些,但用了很多年。父亲说,字写不好,你总怪笔不好,纸不好的。现笔墨纸砚都好了,写字却没进步,力道不足,神韵全无,实在是因为不勤不精。

此后新千年的头一个秋天,我去了一趟河北易县,在游览清朝皇家西陵的路上,发现那儿有几家卖砚台的,还听到“南端北易”之说。称易水砚出于易水河畔,石质细腻,具有发墨快,不伤笔毫,墨汁滋润且不易蒸发干涸的特点。因着喜欢,迫不及待地买下一方带盖有盘龙造型的易砚,店家信誓旦旦,自夸他家砚台最便宜、最正宗,独一无二。结果一路前行,过了景点摊位,沿路开着十几家砚台作坊,式样更多,价格更优惠,便又买了几块,当作工艺品,带回家都送了朋友,而我自己也还是觉得那块歙砚用得习惯。

其实文房四宝除了笔墨纸砚,还有很多小把玩深受读书人喜欢。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慈溪彭东乡的河边淤泥中,发现一组青瓷三足蟾蜍水盂,淡色灰胎,质地细腻,通体施以湖绿色的薄釉,滋润光亮。懂行的人以其轻盈端巧的器型特点,认定为文房用具。清代许之衡所著《饮流斋说瓷》称:蟾滴,由来已久。古者以铜,后世以瓷。凡作物形而贮水不多者则名曰滴。是以这小玩意用作砚台磨墨加水。越窑青瓷的烧制技术曾一度失传,八百年后的今天才窑火重旺。我曾在上林湖越窑博物馆买下一个仿制的青瓷三足蟾蜍滴盂,在博客里显摆。遂有远在山东的网友寄来一块硕大的徐公砚,说好是要换我的那个青瓷蟾滴。

这可真便宜了我。徐公砚产自山东沂南,据传唐人徐晦赴京赶考,路上失落砚台,途经临沂,拾石试磨成砚,以备会考之用,时逢腊月寒天,众考生砚墨结冰,唯有徐晦的沂南石砚其墨如油,书写流利,助其一举登榜,官至礼部尚书。遂将这块砚台起名徐公,扬名多时。但后来因其产地偏僻,年久无闻,近年才得以重新发掘试制,实属砚石中的上品。这般说来,越窑青瓷与徐公砚有着相同的荣枯兴衰。

朋友换赠的徐公砚形如桐叶而大,厚似茶盘而实,至此就一直置于书案,作发墨书写之用,而当年那块小巧的歙砚,被我用餐巾纸先除去墨迹,再徐以丝瓜络磨洗,余渍皆净而用作摆设了……砚台情缘,笔墨书香。可笑我天天相伴的学习用品越配越好,怎奈学习成绩却不见长进,想起父亲,愧有一声长叹。

2025-04-07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07400.html 1 3 刻在砚台上的岁月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