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纪芬
象山港西北岸上,群山重重,岙壑繁复,李卢两姓各居一岙,中间仅隔一道自北向南的山脉。两岙民众遂在脉上建了一座“合岙庙”。满山古木森森,苍烟缥缈,两株巨大的樟树恰长在庙大门两侧,枝叶撑开,荫凉了庙前一方空地和两边的下坡山路。山路连着蜿蜒在山腰的那条古道,往东可达镇海,往西可到天童。古人有诗云:“两村合一岙,庙以合岙名。千年门前木,上与云为情。”
时光回到1923年,脉上古庙历经了三四百年的人间烟火,多处已有损坏,两岙民众商定原地拆建扩大规模。请来鲁班师傅,投工六年后新庙落成。在庙中高高的戏台上,由“老大鸿寿徽班”连演三日三夜戏文,开启了往后几十年年年过节有戏看的欢乐日子。
轮到我们也看戏文去,已到了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村里有八个同龄人:我、里头门翠英、友菊、上横根姐、民立、定菊、瑞菊、翠娥,都生在1939年,八只兔子。五六岁时由大人带着去看戏,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一个劲地欢呼“戏文场里趣相最好”。
印象最深的是在九岁那年的重阳节,头天消息传到:明日下午《打金枝》,晚上《宝莲灯》。哗!一片欢腾。出嫁的女儿都回娘家看戏文来了,毛脚女婿都肩挑山珍海味看望岳父母大人来了。大伯、大叔赶紧剃头修面,说是戏文场里生头客多,咱可不能这般的邋遢相。
又有消息传来:这一日一夜的戏文,乃是出门在外的一位商人发了财,定来颇有名气的女子越剧班慰问乡亲。只是,两个阿嫂和大伯、大妈、祖母,最多都只看半场戏,就回家做家务了,而我妈则从来不去庙里看戏。还好,我已经自个儿会去看了。
我把凳子摆在廊楼下靠墙处,人立在凳上,刚好望得见戏台。前面三排已坐满了年轻女子,个个花枝招展,妆香扑鼻。她们微笑着聊天,但我听不清话语,因为台上正在“闹头场”,头场锣鼓敲得震天响,敲一刻钟,歇十分钟,这样要敲三遍。
一个新嫂嫂正在嗑葵花子,一手托着手帕内的瓜子,一手点住嘴角,接住吐出来的壳,侧着腰,仰着脸,样子真好看!头场闹毕,锣钹又起,出来四个红袍老爷,一字排开台面,抖落手中的锦旗,旗上都绣了个大大的“福”字。这是戏班向观众祝福,名曰“天官赐福”,也是老规矩。他们退下,正戏开始了。
笙、箫、管、笛、琴……清脆悦耳,悠扬柔情,越剧的伴奏引人入胜。只是我没耐心参与剧中人的喜怒哀乐,而更喜欢看武打戏。
台上正演到金枝公主被驸马打了一巴掌,不知何故,此时天井里忽然动荡起来,有人惨呼“救命”,原来观众打架了!台下乱作一团,此时就是想逃离,廊外是闹事的人,大殿里坐的尊长们也都站立起身。来看戏的人若都乱跑,后果不堪设想。正在此危急关头,台上出现了两个壮汉,一个手持大木棍,一个手提明晃晃的月斧,狠狠注视着作乱的人群。
镇住了!观众都望着台上不再动弹,天井里顿时鸦雀无声。此时,台上一个壮汉说话了:“看客兄弟们,有冤有仇,明朝天亮到庙门口来调停,戏文场里啥人作梗,啥人该死!”好了,一切恢复原状,继续演戏、看戏。我惊魂未定回了家,后来听大伯伯说,偏僻山乡必定有自治平安的办法,平日里埋头种田、捕鱼的百姓中,暗藏一身武艺的人村村岙岙都有,要紧关头挺身而出。当然,众家自然会感念他们的好处。
翌年正月初三,定来的是京剧,夜场演出“盘丝洞”,名角筱毛豹饰演金钱豹。打场开始,台上的帐帘等背景物都收掉了,空空的戏台,台面两盏汽油灯用蓝色麻布遮住半圈,烘托出异样气氛。两个对手一个滚出来,一个跟斗翻出来,猴精与豹精打得昏天黑地。天井里一群年轻汉子看得阵阵喝彩,我站在楼下靠墙壁的凳子上,也不禁轻声叫好。那时候我只读过家里藏的《水浒传》,但家里没有《西游记》。
来年,定来了“张定凤”女子越剧班。再来年,李卢两岙联合成立农民业余剧团,但此庙将要改为合岙小学。庙改了,高高的戏台留着,首先上演《刘胡兰》《白毛女》,后来就演传统古装剧。戏文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