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最成功的隐士

穿林曲水可流觞(唐严 摄)

■赵淑萍

有一个人,生前“梅妻鹤子”,活得逍遥自在,死后人们对他念念不忘。杭州孤山,留下了他的千古佳话。宁波奉化,又为他在黄贤公园东部,商山之上建起高塔(东元塔)。他是范仲淹的精神偶像,是苏东坡眼中的“绝俗人”。皇帝差人送粟帛给他,郡守拿出俸银为他修建新宅,你说,他是不是一位最成功的隐士呢?

他是林逋,人称“和靖先生”“西湖处士”。他是奉化裘村镇黄贤村人。

林逋曾经对人说,世间事他皆能之,唯两样不能:担粪和着棋。

担粪,不洁,不雅,好理解。着棋,是士大夫、文人墨客的风雅活动之一。他为什么不能?是否因为下棋需要心机和城府,时时想的是怎样防、守、攻,于是,他就不想染指这种有兵戈之气的游戏了。

他称得上是一位纯粹的隐士。古往今来,隐士也有好几类。要么是怀才不遇或者在官场铩羽而归,被“隐”的。就像孟浩然,得了个天大的机会见到唐玄宗,皇帝问他是否有诗,他朗诵了一首自认为是杰作的《岁暮归南山》,其中有“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句。皇帝一听就火了,“是你自己这么多年不主动寻求做官,我并没有抛弃你,干吗要在诗中诬赖我。你为何不朗诵‘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因此叫孟浩然回终南山去。皇帝这一声命令,注定孟浩然一生只能过隐居生活了。有的,自认为是一股清流,嫌弃世道浑浊而在山林中独善其身的。更有一种,人在山中,却时时关注山外的消息,有着超凡的见地,就如南朝梁的陶弘景。他长年隐居茅山,朝廷屡次征召都不愿出山。但梁武帝一遇到国家大事特别是有关战争方面的事情,一定会去茅山拜访他,他被称为“山中宰相”。但是林逋,他天性爱好的是湖山,向往的是一种自给自足、宁静恬淡的生活。这一点,他和东汉的严子陵很像。

四十岁前,他曾在江淮一带游历。尽管身处都市,却从不去闹市。也许,游历的过程也是长见识的过程,同时,在纷纭世相中对自己后半生的生活做了明确的取舍。四十多岁后,他一直在孤山种梅、养鹤,“二十年足不及城市”。他种了360株梅花,每卖一棵树的梅子,就得到一包钱,把它埋在瓦罐里。每天取一包钱度日,周而复始,到瓦罐里的钱快用完时,第二年的梅子也上市了。他外出游湖访寺,有客来,童子就纵鹤放飞,鹤影蹁跹,他远远看到了便棹着小船,从湖上归来。他写诗、画画,写完、画完就随时丢弃,只是为了自娱。据传,他曾与三十二位诗僧、两位佛教居士诗词酬唱、交往密切。虽未出家,也有了一颗禅心。老了,自己筑墓于草庐边,作诗云:“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大限将至还颇为自得,因为自己不像司马相如,从没写过阿谀之词。封禅书,就是司马相如的《封禅文》。钱钟书在《管锥编》中指出,《封禅文》赞扬汉武帝功绩的成分占百分之一百,而讽刺、指责汉武帝的成分只占百分之一。

林逋无意功名,却不反对别人入仕。侄子林宥及第,他写诗祝贺。他虽是隐居之人,跟一些官吏、文人也有交往。来拜访他的,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布衣庶民,他都视为客。宋真宗差人送粟帛给他,他也接受,但无感激涕零之态,无歌功颂德之举。也许,他认为,真正的清高在于内心的洁净,而不在于形式。而且,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神清骨冷”的他,对人间物事自有一颗包容之心。

他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他的才华、品学得到皇帝的认可。他死后,宋仁宗赐谥“和靖处士”。范仲淹、欧阳修、苏东坡等大家崇敬他,对他有很高的评价。尤其是比林逋小21岁的范仲淹,数次拜访林逋,两人成为忘年交。有一次,范仲淹约朋友去拜访林逋,没想到风雨突至,只好作罢。事后他写诗《与人约访林处士阻雨因寄》,开头便是“闲约诸公扣隐扃,江天风雨忽飘零”,可见他对与林逋见面机会的珍惜。

林逋无心把诗词留在世间,却有人听他吟诵时窃记下来。这样,传下来的诗居然也有300多首。诸孙林大年将它们收录成集,诗人梅尧臣为诗集写序。那梅花诗是把梅花的魂魄都摄入文字中了。爱梅的人,尤爱《山园小梅》中的“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把梅花的气质和风姿写绝了。读着,香风袅袅,满口清芳。他日日与梅花相伴,一生受用也来自梅花。霜前月下、雪后初霁、水边篱落,他知道梅花何时何地最美。他与梅花,就如陶渊明与菊花。难怪后人说“若无和靖即无梅”。诗集中还有《将归四明夜坐话别任君》《送丁秀才归四明》等思乡之作。

对于隐士,如果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就少有人去编排。可是,林逋隐居孤山,从地理上说,不远也不深。何况孤山不孤,本就是西湖的一个好去处。古往今来,应该有不少好事者,想挖出他的一些绯闻。他不是有一首词《长相思》吗?“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有人说,他没有娶妻,但不意味着他没有爱情,不然怎能写得如此缠绵悱恻?或许,那是一种不能成就的恋情,那恋人也许就是爱梅似梅之人,甚至说可能是位“梅”姓女子。后来,盗墓贼光顾他的墓,发现里面只有一方端砚、一支玉簪。于是,有人大做文章了,玉簪也许是某位女子的信物,最有趣的推论是:“古人有簪笔、簪白笔之说,那是朝臣的一种装束。玉簪代表着他对仕途的向往。”还作诗“生前不系黄金带,身后空余白玉簪”。其实,当初宋真宗有心要他去当太子的老师,他拒绝了,告诉身边人:“荣显,虚名也。供职,危事也。怎及两峰尊严而耸列,一湖澄碧而画中。”好事者也不想一想,古时男子也可以用玉簪绾发,不仅用簪,两宋男子还有簪花的习俗。就连捉鬼的钟馗,耳旁也插朵石榴花呢。

林逋死后一百年,泉州人林洪(号可山)在《山家清供》中自述身世,称是林逋的七世孙。对此,有人驳斥,认为林洪强认亲戚,冒充名人后代。也有人认同。自南宋以来,认为林逋娶过亲有过儿子的不乏其人。杨慎、杭世骏、林则徐、曹聚仁等都相信这一说法,余秋雨在其散文《西湖梦》中也认为林逋曾娶妻生子。

2008年,林逋的两支后人,在他的故乡奉化黄贤村相会了。一支,在黄贤当地,人丁兴旺。另一支,是从日本来的。据说,他们的祖上,是林逋的第七代后人林净因,当初漂洋过海,成了日本制作馒头的始祖。

《宋史·林逋》的记载是“不娶,无子”,《黄贤林氏家谱》也说林逋确未娶妻生子。但是,无子不等于无后,有亲族的子弟可以过继呀。更确切的说法是有人为这位性情高洁的梅花处士立了后,黄贤和日本的林氏后裔曾数次去孤山祭拜。

其实,那个长眠地下的人,他的魂魄已经和梅花同化,成为天地间一缕盈盈的暗香。他的精神,在白鹤皓洁的羽翅中,载向了深邃的将来。

2025-03-24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05307.html 1 3 林逋,最成功的隐士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