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麒
道义坊在我的记忆里,是自由所在。因为奶奶早逝,外婆疏远,白天上班的父母总会把我安置在道义坊的太婆家。
太婆年逾八旬,身体康健,独居于一幢二层小楼。一扇破旧的木门,包裹着锈迹斑斑的铁皮。一方小天井,青石板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大水缸上面有一个木盖一个铝勺。每每在外面玩耍得满头大汗的我,一路跑到水缸旁,拿起勺子一饮而尽,水冰凉而甘甜。
小天井右手边是厨房,一张旧饭桌,一方灶台,墙壁被常年的烟火熏得黑黢黢,太婆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后忙碌,她的家常菜总让我大快朵颐。
太婆出身花山头的书香门第,从小家境不错。她除了擅长烹饪,针线活也非常拿手,经常戴着老花镜在窗下忙活,做件衣裳、纳双布鞋、缝个布帐,而我是穿针引线的好帮手。
太婆的房间很朴素,家具陈旧但十分结实。墙上贴着我在幼儿园画的几张画,梳妆台上放着一把篦梳、一面小镜、一小罐面油,还有一个小铁盒放着好几个钢丝一字发夹。
梳妆台旁是一张记忆里无比大的床,绿色床单和被罩是太婆自己缝制的。我在上面蹦跳时会传来太婆的轻声喝止,“别跳了,待会床塌了!”可是它从来没塌过。如果蚊帐里不小心溜进来蚊虫,太婆就从佛龛上取下煤油灯,燃上灯火,罩上玻璃灯筒,蚊虫被烟火精准熏落进灯筒。有一次趁着太婆还在房外洗脚,我偷偷拿着煤油灯学着太婆样去熏蚊虫,竟然一无所获,等我靠近,蚊虫早就溜之大吉了。
床对面靠窗放置一张会客的简易八仙桌。桌后的双门木柜,下层放着太婆的衣物,上层放了好几个饼干箱、玻璃罐,家族中亲眷来看望太婆,伴手礼中的零食藏在饼干箱中,于是我总是开心地搬椅登高翻找喜爱之物。
后来太婆家添置了黑白电视机,于是暑假里,抱着饼干箱坐在电视机前看《西游记》《雪山飞狐》《小龙人》成了我常见的姿势。有时候,太婆会喊我,“一直看电视,再看眼睛看瞎了!”更多的时候,太婆坐在旁边摇着蒲扇,帮看电视入迷的我扇凉风、赶蚊子。睡午觉的时候,太婆把草席铺在地上,我要折腾很久才困得睡去,有一次中途醒来发现太婆睡着了轻轻地在打鼾,但是她还在时有时无地给我摇着蒲扇。
冬天的晚上,太婆会取出汤婆子,是个塑料的暖脚壶,灌热水,装进布袋子里放在棉被窝底下。她总把汤婆子塞到我的脚下,原本小脚丫冰凉的我享受着温暖,却不记得太婆的脚放在什么地方。
太婆的脚缠过足,用她的话说是“假三寸金莲”,为什么是假的呢?因为年幼丧母,父亲续弦。到了缠足之岁,裹脚布令她疼痛难忍,别人家女儿有母亲监督,但太婆的继母不亲不管,太婆就偷偷把裹脚布放松一点,就这样脚的尺寸比真正的小脚大多了。
就是这双“大小脚”,帮我妈抱着大块头的我一路从道义坊出发,经过东大街、桃源桥、中大街,送到西大街上隍畈;也是这双“大小脚”,每天走去东门幼儿园送我上学、接我放学,一路上听我讲校园里发生的事儿;更是这双“大小脚”,在道义坊左邻右舍家中串门子,送吃食,用“邻居就要碗对碗”的处世理念,与所有的邻居亲如一家、感情深厚。
与太婆最亲密的是住在王家道地北面横厢小道地的大大阿婆。大大阿婆70余岁,因为我在她家看电视时,广告里在放大大泡泡糖的广告,我就称呼她为大大阿婆,阿婆也十分乐意。因为与太婆亲如姐妹,我也经常在大大阿婆家里,她的丈夫常年在二楼甚少下楼,所以我印象里大大阿婆经常一个人料理家务。两位老太经常一起活动,有好东西总要分享给对方,互相照顾扶持十多年。
年长十几岁的太婆担心身后事,于是托付大大阿婆,大大阿婆应允太婆让其放心,一定把身后事处理虔诚稳妥。谁知大大阿婆某日早上突然摔倒,抢救几日后就老去了,徒留太婆在道义坊黯然神伤。
在道义坊居住了14年后,92岁的太婆搬离此地,那栋二层旧楼也被拆除,青砖灰瓦颓然在城市变迁的洪流里。后来她去过敬老院、子孙家、庙堂里,像一只小雀囚禁于岁月的老迈中,无复当年道义坊的自由生活。如今,她仙逝多年,但是她在道义坊的许多场景仿佛一幅亘古不变的油画,她的斑白发丝、她的对襟蓝衣、她的褶皱皮肤……定格在我斑驳的记忆深处,鲜活如新,从未陈旧,仿佛她尚在我的身边,不曾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