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

■于小涵

我和父亲关系一向不稳定,不联系还好,一联系两个人都不愉快,见面也只能维持三天的父慈女孝,很快就闹僵了。

我们俩太像了,冲动,热心,头脑简单,表达笨拙。

彼此都达不到让对方满意,说不上几句就有吵架的趋势,更无法交心,所以无事时我从不联系他,有事也是通过我妈。他看出了我不爱搭理他,便也不再主动找我。

雨天散步,在路边捡到了三只刚刚被人丢弃的小奶狗,正因无法安置而焦头烂额之时,突闻父亲的两根手指被割断了。

我妈告诉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父亲的手术已经做完。我全身颤抖着拨通我妈的电话,仍没有勇气点开那个血淋淋的视频,也没有勇气自己拨父亲的电话。

说是帮邻居修电风扇的时候,改一个很小的零件,没拿稳,被机器切的。又是因为热心肠!又是因为热心肠!我气得直跺脚,却还在尽力压制住哭声。

他又不是靠这个赚钱的,别人几句好话便让他全心全意,甚至搭上了两根手指去帮忙,只因觉得那个零件买一个新的不值当,稍微一切割就能用了,他自己没有获利,却还在替别人省钱。

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我难过了一夜。

总有人看到别人对狗好会语出讽刺,说对父母有这么好吗?以前我觉得说这话的人,大概是没有父母的,每逢狗好倍思亲,所以才会这么酸。如今自己竟身在其中了,这一次我对父母的善心好像确实没有对狗多。我在抚摸小狗时,父亲正忍着剧痛,端着自己残缺的手,眼神空洞地在医院里等大夫。一想到这里,才发觉自己是多么可恶,多么凉薄。

第二天跟我妈通视频时,他坐在病床边挥舞着大白熊一样的手臂,调皮地跟我挤眉弄眼,我原本准备了一箩筐心疼和安慰的话,一句也没说出口,甚至开始责怪他不小心。

最近几年,也许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反应也迟缓了,父亲那双灵活的手几乎每年会受伤,我都不忍直视。这次最严重,小伤的累积无疑在增加他的耐受力。

他说得云淡风轻,似乎只是被针扎了一下,还拿出打了五根长钉的片子给我看,指着碎骨的一节,说那一段太碎了接不上,像是一个木匠在讲解一把椅子的构造,又说到当时皮、肉、筋如何断裂、垂落时,仿佛讲的是猪蹄的分解细节,我嘴咧着让他不要再讲了,太瘆人,自己的手也在隐隐作痛。

他的手粗壮短小,像是用久了的劳保手套,我的手遗传了他,一样短小,但是软嫩多肉,肤色白,一副没有干过活的样子。

确实,我从小到大没有怎么干过活,大学毕业刚去公司工作时,同事看我拖地,说一看就是在家没做过家务的。如今自己生活,家务比别人少干许多年,三十多岁的人,手仍是滑嫩。

父亲在医院里待着烦闷,电影一部接着一部地看,补品零食摆满床周,仍然按捺不住想出院的心,白天总说要回家养伤,需要打点滴的时候再到医院里去。但一到夜里,尤其到最困的时候,那钻心的疼痛,扰得他无法入眠,后背的冷汗一阵一阵往外冒,必须得服下止痛药才行,这时又觉得还是在医院里住着好些。

平时十分活跃的他,好几天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不少人打电话来问,知道他正在遭受此等苦难,随即潮涌般一拨一拨前去医院,看望他的白色大“熊掌”。他倒是比以往坚强多了,平常感冒都嚷嚷着难受的人,这次却一直说没事没事。

这回我也不敢由着性子惹他生气了,所有人呵护着他,龇牙咧嘴地替他疼着,他似乎也像是被宠爱着的孩童,变得柔软懂事了。好几天的通话我们都没有吵架,也许我们的坚硬就是因为缺少这种明确的、直白的、毫无私心的、轻盈一些的关心和爱护。

他跟他父母,也就是我爷爷奶奶在一起时,也总吵架,他跟爷爷顶嘴的样子,和我跟他顶嘴的样子一模一样。我们同样喜欢修东西,我爷爷那双短小的手,可比他的手平安太多了。

原本这个月他要去新疆看我爷爷奶奶的,琐碎杂事太多一直没有出发,如果去了兴许就不会这样。我打趣地说,让他跟我爷爷奶奶撒撒娇,让他们看看他的手。他才不会,他知道我爷爷也是同样的笨拙,说不出几句温暖的话来。

2024-12-10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88995.html 1 3 父亲的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