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坚
收到青年作家夏楠撰写的传记文学《出草莽记：汽车风扇大王贺财霖传》，首先注意到书名的特别。“草莽”一词，有多种解释。有“草野”之意，如孟子所谓在野的“草莽之臣”，也可以致君尧舜上，为国家作出贡献；有“草丛”之意，《左传》记载有楚先王“筚路蓝缕，以处草莽”的事迹，走出草莽，则意味着不忘创业维艰，不忘初心如磐。“一介草莽”是谦辞，传主贺财霖一直把自己定位为“草根”人士。
阅读本书之前，我的心中是带着疑问的：作家是否能够处理好个体经历、集体记忆与历史意识之间的关系？如果局限于写传主的个体经历，很容易模糊历史背景，难以凸显历史意识；如果不了解传主所经历的历史语境，很容易导致时代错置，难以形成对比同情；如果跳不出公众认同，很容易忽略个体特征，难以具备文学力量。
值得肯定的是，虽然作者夏楠同传主贺财霖的年龄差距颇大，经历迥然不同，但在这部27万字的长篇作品中，她不但展现了对传主从童年直至今天的70多年风雨历程的“近距离跟拍”能力，而且展现了对历史景深和生活广角的“全息性关联”视野。夏楠把贺财霖从贫苦困厄到叱咤商海的个体命运融入“从一穷二白到改革开放”的国家命运之中，把贺财霖屡经磨难、创业报国的弄潮勇气汇入“解放思想、求真务实”的时代洪流之中，把贺财霖把握时势、抓住机遇的奋斗轨迹嵌入“与时俱进、踔厉奋发”的复兴历程之中。传主贺财霖要求在扉页上标记“谨以此书献给北仑开发建设四十周年”，其用心亦在感恩时代、铭记历史。由于本书的立意和主题能够彰显写作意图，传主同书中其他人物的互动便具有了共同场域，传主的角色塑造便具有了符号价值，也就是说，是历史塑造了人，是历史塑造了因果。在历史意识的烛照下，作为“现实的人”的历史性生存、历史性发展焕发出合情合理的光彩。
本书分上、下两卷。上卷写贺财霖五十岁前的经历，下卷写五十岁后的经历。或许是时间的巧合，“五十知天命”，贺财霖的人生上半场和下半场，以五十岁那年接手北仑汽车塑料风扇厂为分界线。这家乡镇企业正是上市公司雪龙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前身，企业的凤凰涅槃也意味着贺财霖的宏图大展。两卷文字篇幅相近，也可以解读为传主两段经历所对应的不同人生收获同等重要。
上卷写传主的前半段经历，这段经历不堪回首，没有人愿意再过一遍那样贫穷、艰难的日子。贺财霖出生于1947年2月，他的成长，伴随着中国历史开启新纪元，然而，探索社会主义建设的道路充满了艰辛。滨海的北仑礁碶村资源贫乏，贺财霖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人口多，经济拮据。读完小学，十四岁的贺财霖就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了，生产队收工后，他还到结了冰的水田挑冰卖苦力。十八岁后，他做宣传员，当小学老师、校长，看见了希望的微光。可是，父母病倒、亡故，自己结婚生子，大事一件接一件，负债也越来越多。最穷的时候，他把妻子郑佩凤带来的嫁妆都变卖了，连床也不剩，家不像个家。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三十而立的贺财霖筹建校办小厂，刚刚干得起劲，有了微利，可以补贴办学所需，可是由于领导干涉，贺财霖离职了。几个月后校办小厂也倒闭了。此后，贺财霖承包公社集体企业，闯荡商海，经历了许多挫折与考验。为什么历史不可遗忘？历史并不是对当下的替代，今天也不会重复昨天的情境，时代完全不同了，但历史可以教会一个人如何看待外在、内在，如何分辨偶然、必然，如何区别小我、大我。夏楠用凝重的文字叙述了这些曾经积压在贺财霖心中的真实负担，也记录了这些历史的具体细节与宏大架构相互触碰的幽微对话。
阅读上卷，传主的故事令读者感到逼仄、压抑，而下卷写得开阔、激昂。因为贺财霖的人生下半场逆袭成功，有着戏剧性反转。上卷与下卷之间的张力，似乎可对应传主的命运“回弹力”，像弹簧一样，被压得狠了，反而能够释放出更多能量，能够提供更稳定的支撑力。有张力的文本当然更好看。
然而，夏楠并无意于讲述贺财霖的成功秘诀，譬如，如何着手体制机制改革，如何争取市场主动，如何迎接中国加入WTO带来的机遇和挑战，如何发力科技创新，如何申请“中国驰名商标”，如何鸣锣上市……虽然这些对于贺财霖来说都是不小的事情，其中不少时间节点令人难忘。但夏楠的笔墨集中于贺财霖的内心世界，写他如何做人，如何对待家庭、伙伴和员工，如何居安思危、躬身自省，如何交班退位、登岸观潮，如何报效桑梓、回馈社会。书中写了贺财霖知人善任的若干例子，写到贺财霖接纳一名先后两次从公司“跳槽”的技术骨干的举动，写到贺财霖在追讨欠款中“化敌为友”的故事，这些都揭示了一个平常的道理：人心是相通的。贺财霖体恤别人的困难，因为他自己经历了太多不寻常的困难。个体价值的实现，离不开集体的智慧，离不开社会的认同，更离不开国家的力量。夏楠由此发出了诗意感慨：“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就像血液，流向心脏。”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了，民营经济的兴起改变了中国经济的增长格局与发展面貌。经济学家把民营经济比喻为“草根经济”，形象地概括了民营经济萌发于民间，释放了民众创造力，改善了民情、民生、民风的特点。正是改革开放的政策，彻底改变了民营经济生存发展的命运。
贺财霖是沐浴着改革开放春风改变了自身命运的民营企业家，是改革开放的亲历者、见证者，也是改革开放的奉献者、受益者。用纪实文学形式书写这一代民营企业家的人生历程和精神轨迹，既是对历史的记录与理解，也是对后来者的提醒与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