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月饼

关中的酥皮月饼(崔媛 摄)

非 雨

一眨眼工夫,2024年中秋节已向我们走来。这时候,一轮明月悄然升起在我心灵的上空。这轮明月常常让我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做的月饼。

我的故乡在大西北,位于有“中华民族的祖脉和中华文化的重要象征”美誉的秦岭北麓,这里地处关中平原白鹿原下岱峪河畔。父亲做月饼是20世纪80年代,正值我的少年时代,他做的月饼,一直温暖着我的记忆。

父亲从省立师范学校附属小学毕业后,在省城做生意的爷爷带他去学一门手艺,最后父亲选择了做食品。冬去春来,父亲从学徒成长为行家里手,关中话叫“老把式”。

在关中农村,中秋节不叫中秋节,而叫“八月节”,父亲做月饼通常从八月节前半个月开始。这个时节,夏已去秋正来,如同王维诗句所写“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对父亲来说,做月饼是非常神圣的一件事。一定要戴上洁白的工作帽,穿上清清爽爽的工作服,还要围上如裙子一样长的围腰,再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才开工。

做月饼从蒸面粉开始。面粉是白鹿原下自家地里种的小麦磨的上等面粉。蒸面粉过程中,水汽常常滴下来,汇在一起,和面粉凝成块。凝块的面粉是不能做月饼的,却能解我的馋。我捏起来,轻轻放进嘴巴,一股小麦的清香瞬间溢满舌尖。

仿佛,月饼的味道就从这时候开始弥漫了。

蒸熟的面粉拿来做馅料,馅料里真正惊动味蕾的是白糖、青红丝、核桃仁、冰糖、甜玫瑰、大油等。青红丝用晒干的橘子皮制作而成,而甜玫瑰是玫瑰花瓣加白糖腌渍的。春天,父亲在院子里栽下玫瑰,初夏时满院芬芳。不等花落,父亲就把玫瑰花瓣摘下来,晒干,装进玻璃瓶,撒上白糖,用擀面杖的一头压得实实在在。然后密封半月,正好到了做月饼的时候。

包月饼是重头戏,有馅料,更要有皮面。皮面由纯油面和水油面制作而成。纯油面由上等小麦粉加青油(白鹿原下称菜籽油为青油)和成,水油面则在纯油面中加入适量的水和成。

擀皮面时,先把水油面擀平,再把纯油面放在中间,随后水油面包裹纯油面,压实擀薄。在圆饼正中心,父亲轻轻用手指挖一个小孔,随后小孔越挖越大,面向周围卷去,卷成圆柱状。这时候,从侧面看,水油面和纯油面色彩相间,一层一层如同树的年轮一般,甚是好看。

我很崇拜父亲——从小时候起,延续到父亲老年,更延续到无尽的岁月。

崇拜父亲,是因为他包月饼的时候,把“老把式”的精气神体现得淋漓尽致,不但速度飞快而且月饼样子好看。

如果能穿越到几十年前,应该是这样一个场景:父亲左手持圆柱状的皮面,右手摘下一块面团。把摘下的面团轻轻按压,压成比饺子皮稍小的圆饼。然后放在左手心,右手取馅料。父亲每次取馅几乎一样多。

月饼在父亲的手里仿佛有了生命,灵动、乖巧,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乒乓球似的圆圆的月饼,神奇的是,收口处几乎看不见接缝。父亲手起月饼落,月饼活泼泼地滚到案板的一角,不一会儿越来越多。

兄弟姐妹们围在一起,把月饼按成圆鼓状。收口处朝上放在案板上,左手转动,右手掌轻按中心位置,慢慢地,月饼呈现中间低周围高。

包好的月饼常常要用“吃红”盖上图案,以区别种类。在父亲的影响下,二哥变成了“百事通”,分分秒秒刻好了木章。木章一寸见方,阳刻“水晶”“玫瑰”“冰糖”“白皮”等字。

父亲做月饼时,全家人都上场,我也不例外,我的拿手活是盖图案。盖图案时,需要把月饼翻过来,盖在贴案板的一面。

包好月饼通常已是暮色四合,最后一道工序是烤月饼。烤月饼的工具叫“鏊子”,类似一尺左右直径的铁制平底锅,上有厚厚的盖子,盖子上有长长的柄,吊在锅灶上空。烤月饼的时候,月饼放在鏊子里,锅下是烧红的木炭。要不时查看炭火,月饼还要经常移动,这样烤出来的月饼,才火候均匀、色泽诱人。

阵阵清香袭来的时候,月饼便出炉了。刚烤出的月饼圆圆的鼓鼓的,而且顶部焦黄焦黄的。盖上去的图案,似乎在对我微笑。

月饼需要放凉才能吃。放凉的月饼很酥松,稍一碰就会掉下来一层层酥皮。老人说,月饼酥松掉皮,说明是好月饼——油多才有层。

如果要拿月饼去送人,则需要包装。包装月饼也很讲技巧,一尺见方的两张包装纸上,垫一张可以吸油的麻纸,月饼两个为一摞,四摞紧靠,置于纸中间。八个月饼兆头好,也暗示“八月节”。包装的时候,先从贴胸口一边折过去,然后两侧对折,最后从对面折过来。

父亲还会讲究地在包装纸上加一张非常精美的红纸,上面印有“中秋月饼”字样。然后用纸绳绑起来,可以用手提着。

父亲做的是秦式月饼,类似流传甚广的苏式月饼,色泽美观,皮酥馅香,甜而不腻,回味无穷。父亲做的月饼,很有烟火味道,且真真实实纯手工制作。在白鹿原下,称赞一种事物,常常用一个字,“美”;如果表示非常好,那就在后面加上“太太”。父亲做的月饼,就是“美太太”。

那时候,联产承包责任制刚刚开始,家里比较拮据,父亲做月饼,不是为了给孩子解馋,而是卖出去,然后有钱买化肥,有钱供我们读书。可是大家的日子都紧巴巴的,月饼并不容易销售。父亲用装馍的笼提着几封点心,来到村口丁字路边,在低矮的屋檐下等买主。那时节常常下连阴雨,廊不高不宽,房檐水溅湿了父亲的衣裳……

20世纪90年代,我告别家乡来到南方求学,继而在南方工作生活。

跨进新世纪,步入新时代,生活越来越好。每年中秋时节,家里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月饼。味道无奇不有,不但有甜的咸的甚至还有麻辣味的。馅也五花八门,不但有栗子的火腿的甚至还有小龙虾、黑松露的。只是,对这些月饼,我一直喜欢不起来。

又将一年中秋时。蓦然回首,父亲已离开我们快二十载了。有人说,中秋是天上的明月,更是家人的陪伴,最是温暖的万家灯火!

2024-09-12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74704.html 1 3 父亲的月饼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