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
中国古代最具影响力的文学家中,苏轼绝对排得上号。他一生仕途坎坷,始终处于激烈的变法争论中。“乌台诗案”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尽管后来也曾迎来政治生涯的高光时刻,但对于已经看透朝中新旧党争险恶面目的苏轼来说,并没有多少欣喜。
苏轼经历朝堂的云谲波诡,饱尝贬谪之苦,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风骨。“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两次被贬惠州,也即岭南,他写诗开玩笑,说自己很受惠州百姓的欢迎——“父老相携迎此翁”。同时,他也不忘夸夸惠州,赞美“岭南万户皆春色”,并说自己在此过得挺好,吃吃荔枝,喝喝小酒,写写诗词,再研究研究怎么啃羊脊骨——其实这是因为吃不上肉,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法子。反正苏轼主打一个“心态好,什么都好”。
“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苏轼谪居儋州(海南岛)时,这里处于中原文明之外,海外蛮荒之地。年已六十二的他概括儋州乃“六无”之地,在写给广州推官程全父的《答程秀才书》里道:“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言下之意,真是要什么没什么,日子难挨。这段岁月,苏轼甚至一度由于没东西吃,直接“辟谷”了——可这哪里真是“辟谷”,分明在为自己无物可食找“幌子”。总之,他是不想被政敌嘲笑,所谓“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是苏学士最后的倔强。
宋徽宗即位后,苏轼在海南已经过了三年,做好了老死海外的准备,“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谁料朝廷下诏把他调往廉州(现广西合浦)。苏轼整理了下行装,离开儋州,朝廉州去,中途又接到朝廷把他继续往北调的命令。苏轼行路素来磨磨蹭蹭,他返京的欲望也不大,在廉州待了两个月,给后世留下“月饼是否诞生于宋朝”的争议。
苏轼曾自诩“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但其实,他不大善于处理和同事的关系,和地方官僚及民间百姓倒是相处甚欢。廉州官员张仲修热情招待了苏轼,他对此深表感谢,写下《留别廉守》一诗。这首五律在苏轼的名作中可能并不出挑,可它实录了诗人当时的内心感受:“编萑以苴猪,瑾涂以涂之。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悬知合浦人,长诵东坡诗。好在真一酒,为我醉宗资。”
“萑”是芦类植物,“苴”是包裹起来的意思。“真一酒”是酒名,苏轼在惠州时,曾动手酿过,这里泛指岭南酒。诗中意思:用芦苇包住猪肉,外面涂上黏土,加以烧烤,是为美食。你们这儿的小饼,圆圆的,我吃着,感觉自己仿佛在嚼天上的月亮一般。因这饼内有奶酥和麦芽糖,口感很不错。我还知道你们喜欢读我写的诗文,且会背诵,真叫人既觉开心又感荣幸。你们这儿还有美酒,可令我一醉方休。
从这首诗来看,苏轼的达观快乐一如既往。“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一句,至今有商家将它印在月饼的外包装盒上,作为广告词。顾客一看:哟,这是大文豪的句子啊,一下就对眼前的月饼提升了好感度,此乃文化独有的恒久魅力。
全诗中“小饼如嚼月”最出名,倒不是因为这句写得最出色,而是它被不少学者挖掘出了学术价值,他们将之作为“宋朝已有月饼”的佐证。我非专家,不敢妄加评判,只想说说自己的一孔之见:有另一种观点认为,这类饼其实是张骞从西域带回的,只是苏轼适逢吃在中秋。欧阳修离世后,苏轼不管在朝还是在野,都已是北宋文坛首屈一指的人物,有名人效应加持,他的诗更具权威性。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推断出北宋即有“中秋吃月饼”的习俗。
古人写诗,文学性和实用性兼备。比如送别、应酬,都要写诗,他们以诗代文,创作频繁,什么内容都能入诗。苏轼写了不少关于月亮和中秋的诗,如果读得足够仔细,会发现他只在这首与中秋有涉的诗中写到了“饼”。我们看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里面提到芙蓉饼、菊花饼、月饼、梅花饼等。月饼所谓的“月”,形容的是饼的形状,苏轼的“小饼如嚼月”也是如此。
不管苏轼为后人留下了多么取之不尽的文化遗产、文学宝藏,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也即这一年的临近中秋之际,六十六岁的苏东坡走了。
中秋节,我们对月思亲人,念团圆,吟诵着“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最喜欢的总归是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是苏东坡的中秋词,中国人的中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