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孩子来告知,要为外公做年谱,他们正在撰稿中。哦,卢石臣,你的外公,我的父亲。但在家乡,我们卢家人只知道静安,不知道石臣。你要在谱里注上一笔。
想起父亲、母亲、祖母,我就回到了童年时光。在虚龄五岁的下半年,我开始有记忆力。忽见我爸到了。晚饭桌旁坐着来看望爸的几个邻居,他们在谈论:上海时势不稳,失业人多,我村的几个出门学生意后生回家来避难。大伯伯说,静安弟啊,你亏得早点回来,倘若被封港了,倒是“犯关”了。我们这里围着大山,东南边山外就是海洋,他就是来扔炸弹,也看不清楚是山是海。亏就亏在灾荒连年,疾病流行,这日子不大好过啊。
我爸决定上山采草药为乡亲治病防病。祖母赶制上山袜,大伯伯供应草鞋。清晨进深山露浓如雨,会打湿全身,要等到阳光照着了山山壑壑,才可出发。随带番薯糕做午餐。采药不忘抬头看日头,日已偏西了,就得往回走,到家也已不早了。
草药有的像小树苗,有的像小青菜、像生姜那样的稀奇古怪,我爸将它们晾的晾,烘的烘,煎汤的煎汤,以备晚上乡亲们来了分发。
傍晚,叔叔伯伯们一个个坐在我家院子里诉说病情。原来他们都是带着病痛在种田割稻、下海捕鱼的。我爸给予一一检查,有个别需要去城里医院就诊。多数腰背、关节酸痛之症,宜施以银针,或用艾灸,疗效快,大家最乐意。
山山岙岙的邻近村落人家,得到静安先生返乡的消息,都知道这是老中医益科先生之子,义务为乡人治病,于是纷纷来到我家。都知道白天人在山上,须等到傍晚。黄昏后这段时间,我家院子最是热闹,我妈陪着女病人候在一旁,祖母忙在灶房,煎药烧茶水,只有我悄悄地站在角落看热闹。这么热闹的日子,好像持续了很久,后来我爸回上海了,只有每年的清明节和春节,回来一趟。我和小伙伴们喊童谣:天上日头亮艾艾,阿爹出门到上海,廿元廿元带进来,钞票来了人勿来,三十年夜来到嘞!
八岁那年五月份,我妈带我到了上海,住在叫“老西门、兰发里”的三层楼上。中间大房间是我爸的书房,他每天总是画画、写写、刻刻印章。我妈说,你爸自幼苦学医术、苦学诗书画印。
我踏上小板凳,趴在大桌子横头老老实实地看着。这是纸折扇,扇面白亮亮的,我爸先用软纸将扇面擦刷几遍,使之平坦,才开始画画。等画干了,翻过这面写字。然后抽屉中选一块不圆不方的璠石。这石头,我看他挺喜爱的样子,微笑着,坐在椅子上,将此石按在膝头上,开始刻。扇面的墨迹干了,我爸的印也刻好了。我好奇地问,这刻的是什么字?他说,刻的是一枚小闲章,专为扇上这个画面而刻的赞词。
我听不懂、也看不懂这些字,但看到他画的花草,特别眼熟,这些都是乡下地上长着的!这下我活跃起来了,大胆地喊出它们的名字来:柴爿浆花!他笑着说,这叫杜鹃花。
刺棚花!这花很香的。他说,这叫栀子花。
娘娘草!这个一定叫对了。他说,这叫吉祥草。
花花草草太多了,多数我认识的,只是,长着的还是画出来的好看些。他说,学生们用纸笔去写生,我只是将看到的记在心里,到时再画出来。你认出了,证明我画得不错。但不能将画与实物相似十分的,而是必须经过“艺术处理”,让它们更能显示内在精神。所以,艺术作品应该比实物好看。
我爸画荷,我特别稀罕,因为家乡的池、河中都不长荷花。想想真是奇怪,这么大的叶子,这么大的花朵偏偏长在水上!上海天气太热了,看见荷花,人会凉爽些。我说,爸,我也要画荷。他说,要学国画,你先学书法。
看看蛮简单的——先蘸淡墨水,然后笔尖沾少许浓墨,落笔飞快,一口气画出三片荷叶。第三片因为水分少了,画成破荷叶。三叶相映,就是不出花朵也有了清风习习。
洗掉墨水,用嫩绿,长出一枝幼叶。换笔,又是飞快落笔,一口气画两朵一大一小荷花。我妈说,这花,借用“微妙香洁”一词,再合适不过。但我爸说,你看到荷花图,就感受碧水清风之美景,这叫“妙处在画外”。
后来的许多年,我爸每年过年来家乡,却怎么也画不出当年那几幅妙处在画外的荷花来了。也许记忆总容易渗入理想的成分,而我真的认为他的画技在潜移默化地后退着。诸如随风飘逸的紫藤、牵牛、吉祥草、水仙,薄如蝉翼的海棠、玉兰等,他都画不出来了。七十岁后,画得最多的是牡丹。这个时候,他说刻印已经看不真切,很是吃力。
我妈也是这样,五十岁之前,一手大草书法,提起笔来写对联,一口气挥到头,年轻的我,还以为她是在闹着玩呢。我妈却说,草法很严谨,不可乱来的。果然,上了年纪,她就不会写了,说,我忘记了。后来只是写行书。
我和三个弟弟,没有继承母亲的锦绣诗文和父亲的诗书画印。唯小弟己润是医生,所以我爸特欣慰,赞叹:国医健身,后继有人。
2003年6月初,接我妈来信:你爸正在计划卖脱上海房子,回归故里卢家,养老度余年。我即去信,建议父母在宁波市中心购二手房定居,年老了更宜生活在闹市中。到了六月底,接到我妈的电话:我们已抵卢家住下了。新购独院小楼一进,取名养老斋,正在装潢。到时,欢迎你们都来参观,吾豆沙淡块、乌葱烤麦鱼招待之。
2004年正月初五,我乘公交车回娘家拜岁。我爸正在画牡丹。他的背更驼了,听力下降,说话含糊,整个人像是中风初愈的样子。他却说:都是白内障带给我的困扰,害得我封刀不刻印已有好些年了。那您画画呢?我问。画牡丹尚可,我爸说。大红大绿的,太浓艳了吧,我说。
我爸回答:每种植物都有其个性,牡丹是端庄大气,雍容华贵。我白内障太深,淡色的、细小的都已看不出。而浓墨重彩画牡丹,恰恰不失其本性。
他提出要到宁波割除白内障。三月份,我妈、我和弟弟们,还有侄儿,陪着老人入住宁波眼病医院,至第四天,一位大夫来告知:老先生还是不动手术为宜。一行人回家了。我爸倒也淡然如常,依旧作他的牡丹图。
是年秋天,我爸患重感冒卧床八九天。望着窗外的“海头山”,他口占七绝一首:借得青山一角余,半丘绿竹半丘松。何当跳出窗前去,极目遥看隔海峰。
卢家养老的八年光阴,是父亲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他一直以顽强的意志,支撑着多种老年病患的困扰,每日总有一个时间挪到案头,提笔画牡丹。提起笔来,人就有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