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里的竹笕声

应杜孟

山泉自石缝渗出,涓涓成流,不舍昼夜。这天地馈赠,在我故乡尚田九龙小山村,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祖辈的智慧,便在这引水上闪光——他们以竹为媒,让山水入家。

取碗口粗的毛竹,劈作两半,细心挖尽节疤。一根根竹管首尾相接,便成了“竹笕”。这名字古雅,自宋代《营造法式》便有记载,吴语乡音里代代相传。竹笕自山涧泉眼起始,依着山势蜿蜒而下,跨沟越壑,穿林过草,直抵家家灶台边的水缸。全凭重力,无需分毫外力,清泉便日夜不息,汩汩流淌。这是纯粹的生态智慧,与山水同呼吸。

排布竹笕,是门不小的学问。选竹需笔直修长,丈量坡度更是关键。太平则水滞,过陡则水溅。记得爷爷为此常在山坡一蹲半晌,旱烟缭绕中眯眼细察,指尖比划着毫厘之差。遇大旱之年,泉水细若游丝,爷爷深夜提灯上山,调整水道,归来裤脚尽湿,却欣慰道:“笕水续上了,明早粥饭有着落。”那竹笕里流淌的,不只是泉水,更是祖辈守护生计的坚韧与巧思。

幼时爱蹲在水缸边,看泉流自竹笕涌出,打着旋儿注入缸中。水清冽至极,夏日掬饮,一股凉意直透心底,似有竹之清气、石之冷冽蕴藏其中。奶奶灶前忙碌,随手舀取,做饭煮茶,天然便极好。村中竹笕如网,纵横山野,将清泉送入每户人家。旧时“修笕”是家族的一件大事,需合力协作,那场面,是互助共生的生动写照。旱季,竹笕还能分流水源,浇灌梯田,山里人谓之“竹笕水圳”。寒冬腊月,有的人家还为竹笕裹上稻草保温,防它冻裂。这竹笕,早已融入山村生活的血脉,是无声的文化传承。

1976年春,我离乡逐梦军营,村中竹笕犹在。待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变化悄然而至。村后的水库筑成,水泥大坝横亘山谷。接着,铁铸的自来水管埋入地下,龙头一拧,水便哗哗而来。起初,老人们念旧,嫌自来水有铁锈味,又心疼水费,仍守着竹笕。然时代洪流难挡,竹笕终究日渐荒弃。或因野兽破坏,或因年久失修,曾经纵横山野的竹管网络,终至干裂、腐朽、消失。唯余三两节俭人家,或念旧的老人,固执地延续着这古老的方式,他们说,竹笕引来的水,滋味更甜。

那年归乡,在老屋后门石墙残壁觅得一截朽坏的竹笕,裂痕深深,缝隙里竟钻出几茎倔强的野草。俯身贴耳,竟闻得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流水声!心头一震——山泉未改,它依然在石缝间,在无人问津的朽竹里,执着地流淌着。只是,再无人引它入厨灶,也再无需孩童伏笕听水,无需村妇提竿寻断流,无需全族协力修水道了。

这天午后,我登上村后那座静默的水库坝顶,感慨万千,它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进步,也标记着一种古老生存智慧的隐退。山,依旧苍翠;泉,依旧清冽。消逝的,是那几截连接山水与人烟的竹笕,是那份与自然相濡以沫、靠双手与智慧引水润泽生活的朴素心意。

半个世纪漂泊,魂牵梦萦故乡山水。感恩竹笕,它引来的不仅是山泉,更是祖辈生存的智慧、山村的精魂,以及我那清冽甘甜的童年时光。这份源于山水、归于日常的传承,如那深谷幽泉,将永远流淌在我血脉之中。

2025-06-19 5 5 奉化日报 content_220038.html 1 3 血脉里的竹笕声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