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杜孟
“芒种忙,麦上场;芒种不种,再种无用。”芒种又至,这句老话像一缕稻香,倏忽飘过,便将我从城市的玻璃幕墙与车流中,卷回故乡少年的水田。
那时候,村里人管芒种叫“忙着种”。夏收的麦子要抢晴天割,秋收的稻子要赶时令插,中间还夹着春播作物的田间管理,一天掰成两天用。十二三岁起,学校一放假,我就跟着父母下田,学插秧,学耘田,学庄稼人最本分的活计。
第一次拔秧,手指插进泥水里,混浊的泥浆顺着指缝往上爬。蚂蟥细长如线,在水里一伸一缩,活像阎王殿里的小鬼。待腿上刺痛,已鼓起一包,那虫体胀得滚圆,扯也扯不下。母亲教我以掌拍击,蚂蟥吃痛,才肯松口。血混着泥水流进田里,把秧苗根都染红了。腿上,就此留下紫红的印记。
插秧时,腰弯得几乎折成两截。水田像一面晃动的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着我扭曲的脸。手指在泥里摸索,将嫩绿的秧苗一株株按进泥土,仿佛在给大地绣花。可这“绣花”的代价,是腰酸得直不起来,是手指被水泡得发白起皱。
耘田更难熬。膝盖跪在烂泥里,十指在秧苗间扒拉杂草。日头毒辣,水汽蒸腾,汗珠子砸在水面上,和泥浆混成一片。最难受的是刚施过肥的田,猪粪牛粪在热水里发酵,臭味直往鼻子里钻,腌渍着皮肤和衣裳。父亲总说:“庄稼人就得吃得苦中苦。”我咬牙继续,直到日头西沉。
黄昏回家,两条腿像灌了铅。母亲用盐水给我擦洗腿上溃烂的蚂蟥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她却说:“种地的人,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这句话,后来成了我人生最硬的底子。
参军后,新兵连的训练让不少人叫苦。可我觉得,比起水田里打磨的日子,这些算不得什么。站军姿再累,也比跪在粪水里舒服;武装越野跑得再狠,也比顶着烈日耘田好受。第一次战术匍匐训练,我动作比谁都快。班长惊讶,问我是不是练过,我没说这是在水田里跪出来的本事。
有一年芒种,连队到农场插秧,我总比旁人利索。城市兵不知道,我指尖沾过的泥,比他们鞋底蹭过的还厚。以致后来在战场上,枪林弹雨中,心头的惊悸却意外地被腿上的旧日疤刺醒,那曾是蚂蟥留下的印记,也是水田烙下的第一枚勋章。穿梭于险象环生的生死线时,炮弹尖啸擦过头顶,脚步却比演习时更沉、更稳,仿佛血脉深处奔涌的不只是血,还有故乡田埂上浑浊的泥浆,沉淀着沉默的力量。
如今我已退休多年,每到芒种,那田野上弓腰如犁的身影,便如一道无声的符咒,瞬间将我召回到那些泥水浸泡的时光。眼前这辛劳的剪影,与当年泥水中挣扎的少年、沙场上冲锋的战士,在我心头重重叠映。终于彻悟:无论是向土地讨生活,还是在弹雨中闯生死,生活真正的考题,从来不是如何躲避磨砺,而是如何在生活的淬火池里,将自己一遍遍锤炼成钢。蚂蟥吸吮的血、粪水腌渍的汗、烈日灼烤的皮、子弹擦过的风——所有这些看似残酷的印记,最终都熔成了筋骨里暗藏的韧劲,灵魂上不灭的芒种徽章。从此,再深的泥泞终将化作成长的养分,再猛的炮火只会让生命更加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