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家训

李吉成

每年快过年时,写春联成了头等大事。我们那儿习惯把写春联叫做“写家训”或者“写对子”。

“你明天到镇上买5张红纸回来,我去请三叔下来写家训。”晚上,我们围着火炉烤火,暖暖的空气把每个人熏得软软的、醉醉的。夜有些冷寂,几百米开外传来水库涵洞排水的哗哗声,空气中偶尔传来几声恍恍惚惚的狗叫,水库尾巴上闪着星星点点的寒灯,不是渔火,却有着渔火的意味。

那时候不像现在,商品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什么都可以在集市上买到。过年要贴的春联买不到,要自己写。我们老家写春联最拿得出手的当属“三叔”——李春华。其实,“三叔”是父辈们的叫法,按辈分我得叫他“三爷爷”。但是他年纪并不大,是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只是辈分高而已。他早年外出求学,肚子里是有墨水的。加上毛笔字写得好,人又有几分随和与幽默,和老年人坐谈他够资格,与年轻人打趣他有话题。因此,在乡村格外受欢迎和尊敬。其实,“春华”这个名字也很文艺,一下子就让人想到春风轻抚,杨柳依依,天空明净,繁花争艳的场景。

选谁来写家训其实是有讲究的,一要辈分高,最好德高望重,有学问,这样写出来的家训更有教育意义更灵验;二要不经常在家,因为据说写家训的人来了,家训就得给其让位,这样才不犯冲。“三叔”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

快过年了,需要写家训的人家老早就在注意“三叔”回来没。而“三叔”也好像是和大家有个什么约定似的在恰当的时机出现在乡村。东家看看,西户走走,一来见个面,毕竟一年没见了;二来似乎在告诉大家“我回来了”。

到了写家训的日子,我还赖在冬天早晨的暖被窝里,就听见堂屋里传来父母和“三叔”的说话声。等我收拾好来到堂屋,八仙桌已经摆好,大红纸已经裁剪开,浓浓的墨汁倒在小碗里盈盈闪动。

等我从黑不溜秋的烧水壶里倒出热水,撅着屁股在热气升腾里洗完脸转过头,“三叔”,已经饱蘸墨汁开始落笔。“天地君亲师位”是最开始要写的,这是规矩,不能乱,写的时候要起立,表情要庄重严肃。到最后“位”字落笔的时候,书写人要稳稳地,端正地落座。敬天地,忠国家,孝父母,这是最大最朴素的家训和规矩,不需要讲道理,做解释,人人都要做到的。我想我最早的思想教育和规矩教育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千秋共仰犹龙绪,万代相传倚马才”“陇西家风……”随着一句句浓墨的对子写出来,李氏家族辉煌的历史,灿烂的文治武功就这样在我的半懂不懂中传播开来……

神龛下是一个大大的“福”字,两边是“堆金高北斗,积玉满南山”的小副对子,这句意思浅显,一看就明白,表达了人们对美好富足生活的向往,但是这样的对联同样也给了我书法艺术和文学的启蒙,特别是那个大大的“福”字,虽然不懂笔法的起、行、收等动作,墨法的浓淡、干湿、枯润等变化,结构的匀称、稳定,节奏的快慢、轻重、缓急等,但是只要拿起毛笔,第一个写的字一定是它。

虽然到现在我的毛笔字还是上不了台面,但看到毛笔字我是极亲切喜爱的。虽然,当时也不懂什么“对仗工整”“平仄变化”,但“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逢春”“堆金高北斗,积玉满南山”读起来就是朗朗上口,吟起来意蕴深长,给了我美的享受。

冬天的太阳红红的,渐渐升高,堂屋地上铺满了鲜艳夺目的对子,盛墨汁的小碗像冬天的水库一样干涸,碗边墨迹也显出石块峥嵘的气派。父亲拿开水冲了一大碗炒米,等它完全泡化掉用来当糨糊。这边挽起一把稻草,手柄扎紧,将前端剁整齐,一把糨糊刷就做好了,用起来趁手,用完丢掉也不可惜,有时候真的不得不赞叹民间智慧。搭好梯子,提上扫把,爬上去,在去年褪色破掉的对子上,上下左右扫几下就清除干净了,刷上糨糊,新的红艳艳的家训对子贴上了……越贴越多,慢慢地,整个房子都红通通的。

就这样,一直到过年,一直到整个正月,心里都饱饱的,满满的。

好久没有这样写家训贴家训了。一定要找个时间,买几张红纸,叫上三爷爷,赶个大早,吹着乡下山里的风,烤着炭火,写上一回。然后围着火炉,有一句没一句地喝酒聊天。

2025-02-14 5 5 奉化日报 content_198815.html 1 3 写家训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