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七曜
多年前我在武汉工作,在年末来临的时候,武汉的大街挤挤挨挨,闹闹哄哄。尤其是汉口集家嘴大兴路和汉正街一带,每天从早到晚来来往往的人群络绎不绝。他们大包小包,有的扛着、有的拉着……如一夜之间冒出的多姿多彩的蘑菇群,点缀了隆冬大地的美丽。他们大着嗓门,脸庞泛着红晕,沉浸在迎新年的喜庆里。
我盼归的心随着流动的人群也在摇漾,我在想,我需不需要给父亲买一瓶酒?父亲最爱喝酒了。记忆里,我们家常自己酿酒,一口大大的青酒缸总是香气四溢。我们那时候放学回家,四处找吃的,有时候站在椅子上把双手举得高高的,在吊着的木搁棚上的冷饭筲箕里偷“冷饭头”吃,有时候偷酒缸里浮在上面的酒糟吃。这酒糟尽管不像浆板那样蜜甜蜜甜的,但味道也不错,偷吃多了,脸自然是红扑扑的,既像旭日初升又像猴子屁股。
后来,母亲决定不自家酿酒了,因为父亲是个自控能力较差的人。家里有酒,心里常乐,这一乐总是情不自禁地去喝酒。本来母亲的计划是这一缸酒能让父亲喝一年,可父亲竟然不到三个月就喝完了。酒是粮食做的,那时候农村的粮食本就紧张,好不容易积攒些口粮,母亲说又让父亲嚯嚯掉了。
没有酒的日子家里没有了生气,没有喝酒的父亲寡言少语。父亲只有喝了酒,才会神采飞扬。然后父亲茶杯一端,呷一口浓茶,给我们讲讲天文地理、掌故轶事,这才像一个家,这才有一种温馨的氛围。
那时候我常想,等我以后工作了,挣钱了,只要父亲想喝酒,我尽量满足父亲。
后来,父亲时常喝5元1瓶的小麦酒。那种酒,据说卖得不错,父亲不知道喝了多少瓶。反正母亲把一簸箕一簸箕的空瓶子往垃圾桶里丢,顺便还要“骂”父亲几句,大意是一天到晚只知道喝酒。我笑笑,不吭声;父亲也一样,笑笑,摇摇头。
有一次,父亲可能喝得有点多了,走到门口想坐到椅子上,结果没坐稳,一个踉跄坐在地上,一下子起不来。母亲边把父亲拖起来,边唠叨说,如果我不在你身边,那你今晚在门口起不来要被西北大风冻死。偏巧我去看父亲,父亲依旧醉醺醺的。父亲稀里糊涂地问我,我会冻死吗?我违心地说不会的,喜欢喝酒的人身体像火熜,热气源源不断地在周身回旋。父亲非常满意我的回答,用赞许的眼神看着我,还笑了笑。
我最终决定还是给父亲买一瓶酒,而且必须是上好的酒。在我的印象中茅台酒是最好的,父亲没有喝过茅台酒,我也没有喝过,想象中它的味道绝对是美妙无比的。
于是我匆匆赶到“家乐福”超市,一看茅台酒标价是每瓶750元,我在那里盯着那瓶酒看了5分钟,把手伸进口袋的时候又停留了5分钟。但最后还是很激动地摸出了钱包,买了那瓶酒。那时候,在武汉,一般工人的月工资为400元至500元。
我提着酒坐火车回到了故乡,顺便给妻子买了一件50元的衣服。妻看了看衣服,又看了看酒,问,这酒多少钱?这衣服多少钱?我心虚加紧张,脑门一热,那个“0”错位了。我说酒75元,衣服500元。妻有点不相信,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我赶忙提着酒逃出去,去父亲那里。
我说:“爸,我给您买了一瓶茅台酒。”戴着老花眼镜正在忙碌的父亲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双手颤颤巍巍地抱起了酒瓶。父亲微笑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左摸摸右摸摸,那瓶酒在他的手掌里转动着,成了一个地球仪,父亲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都闻到自己的手中有了一瓶茅台酒。当然,父亲更为自己的儿子骄傲。
父亲问我这酒多少钱?我直言相告750元。父亲的手颤抖了下,说道:如果买5元一瓶的小麦酒可以买150瓶,够我喝几个月。我说,要不我把这酒打开,您先尝尝味,顺便让我也解解馋。父亲想了想说,我今天有点感冒,不想喝酒,改天吧。
回到家,妻问我,那瓶酒父亲喝了吗?我说父亲今天感冒了,不想喝酒。妻莫名其妙地来句,听说喝了茅台酒感冒都会不治而愈。我看了妻一眼,没吭声。
那瓶酒,父亲自己舍不得喝,给了弟,叫弟去送人。那时弟弟大学毕业不久,弟是老实人,父母对他总是一缕牵念,挂在心间——可怜天下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