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鲞人

虞燕

上世纪八十年代,小岛还比较闭塞,平日里少有外来之人,成批的收鲞人到来,犹如从海上刮来了几阵风,“呼呼呼”窜走于小岛,多少闹出了点动静。

汽笛声如号令,轮船准时精准地靠了岸。那些收购鱼鲞的女人随人流前行,她们衣着朴素,三五成群,一手紧捏叠好的麻袋编织袋,一手握扁担,或干脆绑袋子于扁担上,空出一只手来互相挽着。她们就像几尾鱼儿,悄无声息地潜入小岛,分头游走于街头巷尾。

收鱼鲞的女人跟其他收购者不同,不会扯着嗓子沿街吆喝,不会为压价而磨人,她们甚至略羞涩,连脚步都是轻捷的,从门外微微探进头,问道:你家要卖鱼鲞吗?

曾经有几年,鳗鱼资源比乌贼丰富,鳗鱼多而肥,成鲞后,宽度足、肉质厚,鳗鱼皮皱皱的,泛着银子般的光泽。收鱼鲞的女人一见这样的鳗鲞,眼里倏地闪过亮光,急吼吼地脱下白色棉纱手套,轻抚着鲞,却假装淡定,试图探出卖主的心理价位。

某一回,一收鲞女人嫌那户渔民家报的价格略高,想着去别家看看再说,走到半路还是放不下,毕竟那些鳗鲞大且外形佳,又风干得刚刚好,遂折返,结果,鳗鲞已被别人定下了,好鲞太抢手,她又悔又气,扭头疾走了老远。这是她后来在我家收鲞时所讲。父亲制的鳗鱼鲞也不错,她算是得到了补偿,心情随即阴转晴,一屁股坐在那把响得“吱吱扭扭”的竹椅上,跟母亲聊了很久。从她嘴里得知,我们岛上的鳗鲞已美名在外,收鲞的女人之间隐约有了竞争,谁不想抢先一步拿下价格合适的好鲞呢?

冬天的暖阳和西北风,成就了一条条好鳗鲞。鳗鲞体积大,不比乌贼鲞好存放,母亲将其装进编织袋后挂起或靠墙摆放,以免损坏外形。我家的鳗鲞不多,母亲也就显得不那么着急,不像村里渔民家,常关注路上有没有收鲞人,碰到了主动说家里有鲞,可来一看。对于价格,父母亲想法一致,有点赚头即可,用不着太计较,又不是专门做这个生意的。

那个矮瘦的收鲞女人上门时,叫了声“大姐”,语气挺热切,母亲怔了一下。她将粗扁担抵在靠门的墙角,急急说自己是夏天来收过乌贼鲞的,母亲这才认出了她,搬了把有厚坐垫的椅子,她没有立即坐下,而是脱去棉纱手套,掏出一把糖果搁在了桌子上。她变白了些,似乎脸也圆了,一笑,眉眼弯弯。

母亲拎出鳗鲞,说幸好没被收走,矮瘦女人的眼光牢牢地粘在了鳗鲞上,手指捏厚度,手掌比宽度,她的几根手指长了冻疮,又红又肿,却丝毫不影响干活,翻鲞跟翻扑克牌似的,一条条从这边挪到了那边。之后,再一条叠一条,数条为一捆,绳子绑于接近鱼头和鱼尾两处,不紧不松。母亲和她一起把鲞装进麻袋里,扎紧,麻袋被撑得东凸一角西鼓一块,形状甚怪。

临走前,矮瘦女人叹了口气,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收购站那边又是挑刺又是压价的,刨去路费,赚不了几个钱。转而,她又苦笑道,真要放弃呢也不甘心。

矮瘦女人穿了厚裤子厚棉鞋,走路姿势略笨拙,在院墙处转弯时,她挑着担,回头朝这边笑了笑,穿米咖色棉袄罩衫的身影闪过墙角,倏忽不见。

那个时候,近海渔业资源已经式微,各类海产的产量逐年减少。收鱼鲞女人挑着的一担担鲞,从数量到个头,一年不如一年了,她们的肩上变轻了,心里空落落的。在码头上,她们碰了头,迫不及待说起各自收到的鲞,甚至解开绳子扒开麻袋互相看上一番,相差无几。她们明白,如前些年那般上好的鲞终究不会再有了。

第二年,矮瘦女人又来过一次,那是我家最后一次卖鱼鲞。再接下来,连渔民家也没鱼鲞可卖了。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制鲞变得颇奢侈,晒上一点,自家解馋都够呛。自此,收鱼鲞的女人就像某种绝迹于海里的鱼,再也没在岛上出现过。

2025-02-14 5 5 奉化日报 content_198812.html 1 3 收鲞人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