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昊卿
戚老师是我的书法老师。他的微信头像用了一张自己在岩石上打坐的照片,微信名为“伏龙半仙”。
其实,一开始,我不在戚老师这里学书法,也不感兴趣。到了四年级,莫名地又喜欢上书法,想学。那时,戚老师在我们小城新华书店的艺术培训班里任教,我去报名时,拿了张他们的宣传单,上面说戚老师在一个国展上拿了奖,刚刚加入中国书协。
我第一眼见到戚老师,就被他奇特且怪异的外貌吸引住了。戚老师的额头和下巴都非常突出,发际线奇高无比。可以这么说,戚老师的前半个头是没有头发的,后半个头的头发却卷得奇高,简直像座山。他还留着沙僧般的胡子。我那时正在看连环画版的《西游记》,觉得这位爷倒是跟画中的罗汉有点相似。
上完课回到家,我妈问我书法老师是谁,我说是戚老师。我妈笑了,说她十四五年前就认识戚老师了,戚老师的老婆还给她做过介绍。我问戚老师的老婆是干啥的,我妈说是中学英语老师,但戚老师只有小学学历,后来靠自己学书法到美院进修,听说一直读到浙大研究生班毕业。我说这倒是不容易,想他当初只有小学学历,长得跟罗汉似的,究竟是怎么“骗”来中学老师做老婆的。我妈说,那一定有其过人之处呗。
戚老师确有过人之处,在我们那个书法班,我属于“大龄学生”,很多同学才上二三年级,戚老师就设置了创作班——让基础好的那些同学在临帖的基础上学习创作。我之前的学书法经验中,低年级的学生顶多临临颜真卿、柳公权,学了几年楷书能临《兰亭序》已经算开明的老师了。戚老师就不是这样,他的班级里,有写邓石如《白氏草堂记》的,有写赵孟頫《三门记》的。我学了几年楷书后,行书学颜真卿的《蔡明远帖》和《祭伯父文稿》,隶书学《西狭颂》,篆书学吴让之,乃至于还学过一学期的帛书《战国纵横家书》,这些在中国书法史上熠熠生辉的经典,都是戚老师推荐给我的。
戚老师上课,不仅讲这个字怎么写,而且讲这个字为什么这么写,面对着下面二三年级的学生,戚老师就给我们讲张怀瓘,讲孙过庭,讲“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其实,我那时根本听不懂,但是觉得很高级。后来想想,戚老师大抵跟鲁迅笔下的寿镜吾似的,当我们还只能接受“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时,他就极力想把“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推给我们,让我们知道,除了写好字外,还有更大的未知世界在等着我们,而那个世界,让戚老师自己也醉心其中。
我们写字时,他就在教室里转来转去,如果看到某个同学写得不尽如人意,他不甚英俊的五官就会皱到一起,然后发出一种像被东西烫到了的声音:“啊呀呀,你这个字真的写得非常恶劣!”他的“恶劣”二字,既不属于普通话,也不像我们浙东方言,发音近乎“哦俩”。我那时根本听不懂,只知道他一说这两个字,就乖乖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随即他就会抓起我的毛笔,往墨碟里一阵搅和。“啊呀呀,你的这个墨怎么这么浓的啦,这么浓的墨只能在麻纸上书写,就是麻袋……我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就在麻袋上练了很多年,吃功夫!”我那时听后非常吃惊,还曾经想在网上买几个麻袋用来练字,可是当我看到爷爷家里堆积如山的麻袋时,顿时对戚老师用麻袋练字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长得跟罗汉一样的男人,背着一堆印有什么“应急吸水膨胀”的麻袋,目的是临池学书。
无论是不是用麻袋练字,戚老师的业务能力很强,他进国展的那一幅作品,虽然当时的我根本看不懂,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写得很好,很有古意。然而,戚老师在我们小城的书法家协会里连理事都不是,文联主办的奖项得过的也寥寥无几。我问过戚老师为什么,戚老师说他这几年一直没创作,只是临帖而已,创作太多反而要坏事。我觉得很奇怪,后来读中文系时了解到了古文字学者黄侃,也听说了他的“五十之前不著书”的观念,觉得当时的戚老师其实和他挺像的,对自己的领域有着足够的尊重,对名利十分淡泊。
但是,戚老师并非不愿“著书”。大概在我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上书法课,戚老师一直很兴奋,总觉得有事想跟我们说,却又憋着。等到后半节课时,他终于憋不住:“同学们,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市政府要给我出一本小册子。”我想这倒挺好,也算给后人留点东西,然后……然后他就在下课前把这事说了五遍,我想戚老师是有把人耳朵说到滚烫的功力的。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一周后我再去上课时,他双手叉腰,和学生的家长也在说“出一本小册子”。他说这话的时候站得就像一尊雕像,一副激动难掩的样子。那天,戚老师还说,等小册子出来了,他给我们每人一本。
于是,我日日夜夜等着戚老师的小册子,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直到一年以后,我都快小学毕业了,这小册子还没有踪迹。可是每次去上课,戚老师依然说着他的小册子。一直等到我初一快结束的那天,戚老师终于抱着一大堆书进了教室,无论年纪大小,每个同学发了一本,包括还在读幼儿园的,而那时我已经是戚老师书法班里的“元老级”人物了。
戚老师的小册子确实是小册子,很薄,一共收录了他几年来的19幅作品,里面有一幅是戚老师的一首自作诗:我本伏龙田间郎,书画琴棋半分毫。世事如云转头空,三尺素台一生狂。他怕我们看不懂,专门给我们翻译了一遍。我后来才知道,戚老师学的是朱希真的那首《鹧鸪天》,是天资旷远,神仙手笔。而伏龙,说的是我们小城东部的伏龙山,戚老师家就在伏龙山脚下。至于“一生狂”是否“一声狂”之误,我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戚老师本来就想“一生狂”吧。
初二的时候,我离开了戚老师的书法班,至今不见他已七年有余,依然记得最后一学期的期末创作内容,是余任天先生的一首论书诗,其中最后两句是这么说的:会心不到癫狂处,退笔成山未是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