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太的红烧肉

■李卓立

食堂阿姨烧了红烧肉,色泽鲜亮,红油浮于表面,诱人食欲。这让我想起了阿太。阿太是方言,宁波话里曾祖母的意思。她在我大学毕业前的冬天去世。近年来,每次想起有关阿太的事总会发现记忆逐渐模糊,所以我决定用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

我最后一次见到健康的阿太是在刚上大一的时候,正值暑假,我盘算着如何度过无聊的下午。父亲提了一嘴:“你最近不是在练自行车吗?那就骑自行车去乡下看望阿太吧。”

半小时后,我骑着自行车抵达了阿太家。我把“骑车抵达”阿太家当作任务,而不是把骑车“抵达阿太家”当作任务。因此我在下午四点从家里出发,四点半到阿太家。原计划打个招呼就走,毕竟五点钟家里就要开饭了,父母还在家里等着我。

阿太的房子在一条小弄堂里,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一直住在这。门从来不锁,她说怕我和父亲来了以后进不了家门。推开破旧的门扉,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我大喊“阿太”,然后径直走进后厨。阿太正在吃饭,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我。她喊着我的小名,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我解释了过来的原因,并不打算在这里吃饭。阿太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我的解释,硬是给我盛了一碗米饭。我心里的第一想法是失策了,没想到老人家吃晚饭的时间这么早。如果在这个瞬间拒绝阿太的米饭,那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我坐下接过碗筷,和阿太一起吃饭。我心想老年人的生活真是无聊,吃饭早,睡觉也早。

桌上的菜大多已不记得,唯有桌子中间的红烧肉让我记忆至今。那是我见过卖相最差的红烧肉,整个碗里全是油,肉是皱巴巴的。我不爱吃肥肉,好不容易从整碗棕褐色的油里捞了一块瘦肉出来。我把肉放在空中沥干,等不再往下滴油后才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口感很柴很柴,怎么咬都咬不开。我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红烧肉,但我懂做人的礼仪,就着一口饭直接咽了下去。

阿太还是像以前一样笑着看我吃饭,她告诉我,这碗红烧肉已经热了五次了。这是三天前的早上买的肉,之后每餐都在吃这碗菜,所以肉才会又油又柴。

我也懂其中的原因,阿太的右手因为做农活在前几年折了,之后连提热水瓶都费劲。如果每餐都要重新做菜,那对阿太是种折磨。饭也是,有一股淡淡的馊味,一定也是前几天煮的。

阿太问我父亲怎么没来,我解释他在家里做菜,我是临时起意才过来的。

“早知道你要来,我就多烧几个菜了。”阿太说。

因为父亲给阿太装了个电话机,所以每次我们过来之前都会电话“预约”。

父亲和我说阿太每天无聊时便会守在电话机前,生怕错过我们的电话。有一次父亲连续三天没给阿太打电话,她甚至以为电话机坏了,让村里的师傅来修。听到这种故事我哭笑不得,心里的想法是“至于吗”。

我的初高中都在寄宿制学校里度过,因此只有周末才回家。父亲给我的任务是每周打一次电话给乡下的阿太,如果我没做到,他就不会给我好脸色看。我也不是不愿意给阿太打电话,实在是没有话题聊。和阿太的通话时间从没超过一分钟,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句。

“晚饭吃了没?”

“在看电视了。”

“早点休息,阿太。”

“囡囡好好学习。”

……

于是我偶尔会故意忘记给阿太打电话,直到父亲提醒,我才会不情愿地打过去。阿太比现在用手机的人还厉害,打她电话永远是秒接。我那时候不解,就这么几句家常的对话,在每次互道晚安后,阿太那边会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阿太见我快吃完了,打算再给我盛一碗。我连忙以吃饱了为由阻止她起身。因为我确信如果不阻止,阿太能把整锅馊饭给我吃。晚饭期间我们没什么沟通,我分享大学里的事,阿太只会点点头,我就不想说了。阿太说来说去就是那些话,一些唠叨、一些祝福,听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

我等到阿太吃完饭才起身告别,打开自行车的脚刹准备走时,看见阿太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外,大脑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让我抱一下阿太,我愣了一下,还是遵循了内心。于是我又把自行车停好向阿太走去。

靠近阿太,我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少正面直视阿太了。我发现阿太比我矮了将近两个头,我对阿太说:“阿太抱抱,我走了。”我蹲下来,用双手环绕阿太瘦弱的肩膀,抱了一下她。抱的那一瞬间,我能感觉到她很轻,思绪一下子往前翻了十几年,以前的阿太是可以把我抱起来的。

刚才的天还是亮的,突然就黑了下来。我仅仅在阿太家待了十几分钟,但感觉很漫长,我真的该走了。我不敢看阿太的脸,因为我知道她又哭了。我骑车回家,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触,因为我和父亲经常去乡下探望阿太,以后也有的是机会。没想到,大学开学不久,我便从父亲的微信消息得知,阿太的右手完全废了,并且浑身使不上力,住到养老院去了。

之后每逢寒暑假,父亲都会带我去养老院看望阿太。阿太的性格比较孤僻,离开住了一辈子的小木屋后,无论在哪生活都无法适应。其间辗转了多家养老院,父亲也被累得够呛。有时候见到阿太,她侧躺在床上,连翻身都困难。边上的护工总和我们说她有多难照料,父亲还要向护工赔不是。

之后,阿太几乎已经不能说话了,我们必须俯身到阿太耳边才能听到一些支支吾吾的声音。因此我们只能单方面沟通,我分享最近的生活,不知道阿太有没有听进去。父亲也只会单纯地重复“没事的,好好待着,一切放心”这些毫无意义的话。

即将分别的时候,我从阿太脸上看见一抹难得的微笑,这仿佛已经耗尽了她浑身的力气。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们都意识到阿太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大四的冬天,我接到父亲的电话。我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因为每次父亲给我打电话都是关于阿太的坏消息。有一次是阿太洗澡时摔倒了,有一次是阿太睡觉时从床上掉了下去。该来的终究会来,这次是关于阿太去世的消息。

其实大家都做好了准备,九十多岁的垂危老人去世并不是什么大事,反而是生者的解脱。那天夜里做梦,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阿太时的情景。

幼儿园之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上小学后的第一个暑假,我是在阿太家过的。父母都是职工,暑假没时间照顾我,便把我托付给乡下的阿太和阿公。那时候阿公还在,他经常严厉地批评我,怪我浪费厕所的纸、怪我挑食、怪我把自己弄脏。阿太总会出现,把我拉到身后,保护我。

早上起床,我不想吃隔夜的菜做成的泡饭。阿太便会陪我去村子里的集市吃早饭,给我点一碗豆腐脑。午饭后,她带我在村子里到处逛,逛累了就带我回家看电视。那是一台很小很小的电视,阿太喜欢看言情剧,我不喜欢看。于是我就把节目调成我爱看的《西游记》《三国演义》。阿太倒也无所谓,我看电视,她看着我。我饿了,她就给我拿零食;我热了,她就为我摇扇子。摇着摇着,一个夏天就过去了。

我看着眼前的红烧肉,虽然诱人,但我迟迟无法动筷。突然好想回到那个傍晚,想就着那块皱巴巴的肉多吃一碗饭,想再和她拥抱一会。

2025-10-13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39888.html 1 3 阿太的红烧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