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翻鲞岁月

■虞燕

母亲自十六岁加入青年突击队,种豌豆、小麦、棉花,加高海塘,干得最多的,是到水产公司翻鲞。从家里步行到水产公司需一个多小时,每天凌晨四点不到,母亲就得起床,洗漱、吃早饭后,天蒙蒙亮便出发了。

到水产公司,不容有喘气工夫,母亲便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晒鲞翻鲞中。先两人一组,搬开叠如小山的竹列子,齐齐整整铺开于地,每张之间留出适当的空位,便于翻鲞。而后,抬出大木桶,刚剖好的鱼鲞一一摆上去,湿漉漉的鲞“滴答答”往下沥水,地面跟下过雨似的,不过,天上那个火球一露脸,顷刻就烤干了。浓烈的鲜腥气味弥漫起来,简直跋扈,岛上的人都能闻到。多年以后,母亲还时常梦见自己置身于晒鲞场,继而,被那股冲天的鱼腥味熏醒。

头一遍晒鲞叫发水鲞,这个“发”字传神,发扑克牌一样,一爿一爿分配好。水鲞先晒背面,待水沥干,也时近中午了,就得翻面。母亲将两根长又粗的辫子左右交叉垂到前面,或者直接拗短,这样弯下腰时辫子就不会捣乱了,再头戴大凉帽,脖子搭湿毛巾,可随时擦汗。组长哨子一吹,母亲迅速走进一眼望不到头的鲞世界,阳光酷烈,大片鱼鲞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让人睁不开眼。母亲的心里眼里只剩下鱼鲞,低头,弯腰,一爿爿翻过去,翻完一张张竹列子,翻完一张张竹地垫,耳朵里只有脚步声和翻鲞声,时而杂乱,时而齐整。从这一头望去,人像是“嗖地”滑进去的,很快就滑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太阳卖力掠夺鱼鲞的水分,也卖力掠夺人体的水分,汗液流进眼里,滑到脖子上,后颈跟脊背像有滚水泼过一样,灼热难当,嘴、鼻、喉咙干得冒火,原本凉湿的毛巾成了热烘烘的围巾,母亲顾不得这些,只管向前翻,向前翻……偶尔,眼睛一花,鱼鲞仿佛都游动了起来,激起的小碎浪飞溅如雨。

半天下来,大家都如干渴的植物,蔫头耷脑,急需水分滋养。不讲究,舀起冷水就喝,母亲有时将水倒进饭盒里,搅一下米饭,蹲在地上吃。在水产公司,这算是轻松时刻,边吃边聊,吃完,若有时间,还可以靠着墙打个盹。人多,母亲眯不着,她去洗搭脖子的毛巾,擦脸擦脖子,身上衣裤若发现有脏渍,也一起搓干净了,当然还要顺便洗饭盒,动作得利索,否则哨子一响,下午翻鲞开始,难免手忙脚乱。翻鲞可是争分夺秒的事,哪肯比别人慢半步。

乌贼鲞除了翻,还要“做乌贼头”。乌贼鲞经大半天的翻晒,身体部分干得较匀称,暂不用管,唯独头部,需要着重“做”一下——乌贼的两只眼睛充盈了水,得用手撕开,让水流出,乌贼需要一条条分开,整理好,这样晒干了模样才好,模样好更值钱。因为工钱是计件制,总有人贪快,偷了懒,随便捏一下完事,被发现了是要罚款的。这动作不难,但要做得快而好,唯有多练,母亲刚上手时,一撕乌贼的眼睛手就抖,轻了,撕不开;重了,怕撕裂了整只乌贼,如此战战兢兢,很难不落在别人后头。但她从未想过糊弄了事,观察人家熟练工的手法,边琢磨边练,母亲想的是,生手做得慢正常,不能光惦记工钱,但若做得差就让人看不起了,搞不好还会被辞退。从实践中,母亲慢慢总结出了属于自己的一套方法,一撕,一挑,一抹,轻巧而快速,自然而然,她便从一群翻鲞工中脱颖而出了。

太阳落山,收工了,连鲞带竹列子叠起,一层一层往上摞,然后,从外围搭好棚,做成馒头顶,棚用绳子绑起,固定。怕晚上下雨,怕猫狗糟蹋,所有的鱼鲞得收进棚里,水产公司的地界上,到处是高耸的棚,那是鱼鲞堆成的山。等收尾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母亲方回家,拖着疲惫的身体步行一个多小时,到家时,星星已停在屋角欢迎她。翻鲞的岁月里,母亲便是这般,日日天黑时出门,天黑时进门。

直到水产公司解体,母亲才彻底卸去了翻鲞工的身份。母亲感慨,在她最好的年华里,大把的时间都用来陪鱼鲞、翻鱼鲞了,那时觉得苦和无聊,要不是看在钱的分上,谁愿意干呢?哪能想到,后来的那么多年里,她会如此怀念那段翻鲞岁月。

2025-10-13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39887.html 1 3 母亲的翻鲞岁月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