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暑期电影档分外精彩,既有深刻凝重的《南京照相馆》,也有大热IP的最佳改编《长安的荔枝》,还有陈佩斯十年磨一剑的《戏台》。其中,以细腻笔触描绘底层小妖“西行取经”的二维动画长片《浪浪山小妖怪》,凭借强大的情感共鸣逆袭成为黑马,勇夺票房亚军。
《西游记》堪称四大名著中读者年龄跨度最大的作品,由《西游记》衍生出来的“西游宇宙”更是一个非常有趣且深刻的话题。从“英雄诗”到“凡人歌”的转变,深刻折射出时代精神的变迁,每一代人都借由这个古典框架,回应着自身的现实困惑。
孙雁冰
从背景板到主人公:叙事焦点的深刻位移
文学影视作品对《西游记》的改编史,清晰地展现了一条从“歌颂”到“解构”,再到“建构”的演变路径。
改编的一大方向是“孙悟空”这个符号的高度浓缩化。86版电视剧《西游记》重在歌颂英雄主义,六小龄童版的孙悟空是毋庸置疑的美猴王;1994年的电影《大话西游》以后现代无厘头的方式关注孙悟空的个体困境与遗憾,至尊宝拿起七情六欲又放下才能成为齐天大圣,完成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去年大热的游戏《黑神话:悟空》中,“孙悟空”作为一种精神图腾到达了顶峰,即便形神俱灭,天命人反抗宿命的悲壮感薪火相传。
改编的另一大方向则是将故事视角持续下移。21世纪初的小说《八戒传》等作品让取经四人组里的配角成了主角;2022年的小说《太白金星有点烦》则直接将取经讽刺为天庭的官僚项目,彻底转向对体系的解构;2023年,一部动画短片《中国奇谭·小妖怪的夏天》让取经路上的“龙套”——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底层小猪妖出圈,“英雄路过的山”转变为“小妖怪生活的山”,连同小猪妖的“打工人”职场困境一起融入了庞大的“西游宇宙”;2025年的夏天,这只无名小猪妖成了一部独立电影《浪浪山小妖怪》的主角。
小猪妖有了巨大的改变:两年前,小猪妖还在被上级画饼、被无情压榨,随时可能成为“职场炮灰”;两年后,小猪妖和它的伙伴们(蛤蟆精、黄鼠狼精、猩猩怪)已经不再是符号化的工具妖,而是拥有了完整故事弧光的真正主角。
恰如《浪浪山小妖怪》的英文片名Nobody(译为“无名之辈”)所表达的意义,创作者完成了一次质变的探索:不再仅仅满足仰望英雄的凯旋,开始凝视平凡个体的跋涉与长征。这种从同情到共情、从观察到融入的深刻转变,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心态的成熟。
从小猪妖到黄鼠狼:共情点的微妙迁徙
如果说《西游记》的改编史是构成“西游宇宙”的“左膀”,那么读者观众对于相关故事的接受史,则是“西游宇宙”的“右臂”。这两者的共情点,一直发生着微妙的迁徙,《浪浪山小妖怪》提供了另一种奇妙的观察样本。
两年前那只有生活、有梦想、有母亲牵挂的小猪妖,曾让年轻观众深深共情,但在《浪浪山小妖怪》里成为主角的它,迎来了很多吐槽,不少观众评价它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项目组小领导”,它甚至学会了做“甲方”,压榨比自己更弱势的公鸡画师。相比之下,很多人在黄鼠狼精身上看到了自己,被它的善良与坚守戳中内心。
黄鼠狼精最初是个十足的“话痨”,然而在“取经”路上,它被安排扮演沉默寡言且挑担最重的沙僧角色。不少观众从中看到了“少年心气是不可再生之物”的过程,认为这就是当代年轻人在社会打磨中从E人变成I人的普遍状态。
但是,黄鼠狼精内心的善良与正义感始终未变。它重视友情,主动带上内向的朋友猩猩怪一起取经,一路上安慰、关心朋友们。它自始至终都是为了“变得更好”,所以在和耗子精恶战时毫不犹豫地出手;在面对“吃唐僧肉”的巨大诱惑时,会坚定地说“我从来没想过吃唐僧肉”并选择离开;在与黄眉的最后一战中,坚定地和朋友们在一起。
诚然,黄鼠狼精从“碎嘴子”到沉默不语的过程是成长的无奈与心酸,但笔者更愿意把这种转变看成一种“得道”——最初黄鼠狼精需要用大量的输出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在经历了“人需在事(石)上磨”之后,它练就了胸中的广阔天地,因为心有所持,就不必再宣之于口。更难得的是,它在完成了这些改变之后,依然保留着最初的善良和原则。相信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观众喜欢黄鼠狼精的原因,本质上是对自身处境的一种温柔和解:我们或许都无法成为孙悟空,但我们可以做那个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选择善良、尝试努力的黄鼠狼。
这种共情甚至延伸到了对“妈妈”角色的重新审视。影片外,公众对“妈妈要走出浪浪山”的强烈反应,撕开了共情背后的另一层隐秘情绪:年轻人代入小妖怪时,默认家是永恒的避风港,妈妈会永远等着自己回家。这种恐惧,揭示了当代自我实现命题下的两难困境——我们鼓励每个人(包括母亲)追寻自我,却又害怕因此失去情感上的归处。
从取“经”到“取”经:终极意义的当代新解
《浪浪山小妖怪》最富哲思的颠覆,在于对“取经”的重新诠释。
最后关头,小猪妖决定牺牲自己使出大招对付黄眉,它郑重地多喝了几口水,又郑重地放好水壶,它坚守了父母在它心底种下的正义,选择了“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感人的是,其他三只小妖怪也都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战斗,最终把黄眉打得现出了童子原形。
很难用世俗意义来界定,它们是否取得了这场战斗的胜利。因为,被打回原形的黄眉很快会被师父加赠法宝,继续在唐僧师徒四人的取经路上完成“一难”的KPI(关键绩效指标),但被救的孩子们会记得四只小妖,为它们塑像,把唯一能证明它们曾经来过的水壶恭恭敬敬地供奉,把这个正义的故事融入“西游宇宙”的精神坐标里。
影片中的孙悟空始终未曾以正面示人,这位传统意义上的“盖世英雄”被抽象为一种遥远的符号和精神象征。而当他伫立在散落林间的“降妖除魔”锦旗前,是否也想起了自己出发时的热血?每个观众都相信,大圣从不让人失望。
齐天大圣的四根毫毛,最终是否会落到四个小妖怪手中,成了一个开放式的悬念。这一处理,巧妙地将叙事重心从“得到真经(结果)”转移到了“争取真经(过程)”。取经的重点,从此不在彼岸的“经”,而在于勇于上路的“取”。对小妖怪们而言,真经既不在西天,也不是那四根具象的毫毛,而是它们在取经过程中所展现的勇气、结成的友谊、坚守的正义和实现的自我成长。它们一路跋涉,本身就是一部属于它们的独一无二的“真经”。
这精准击中了普通人的生存哲学,意义不再由一个宏大的、预设的终极目标所赋予,而是由“在路上”的每一个选择、每一次行动所构建。正如影片所示,唯有上路,你才会遇到同路的伙伴,他们会在你彷徨时提醒你为何出发。“取”的真谛,就在于主动上路,并在路上确认自我、联结同道。
影片结尾,英雄未露脸,但英雄主义得以彰显——它不是个别人的专利,而是每个普通人在自己的浪浪山里,为正义、为善良、为更好的生活而做出的每一次微小抉择。盖世英雄存在于每一个人心中,你的取经路不在别处,就在你勇敢迈出的每一步脚下,终有一天,你会和自己心中的英雄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