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暑影

■应爱卿

鸣鹤古镇的运河不似江南其他水道那般温婉,它的水道比较直,由西向东流经全镇。河上横跨七座明代古桥,白洋湖的水流过古镇,流出陡塘桥,途经快船江,一直流向大海。

炎炎夏日,古镇的行人很少,知了在运河两岸的香樟树上合唱,运河泛起碎银般的光斑。熟悉又陌生的运河,让我想起儿时经常趴在埠头的石阶上,看自己的倒影被鱼咬成不规则的图形。桥底下总蜷着几只避暑的猫,它们的眼睛在阴影里亮得像黑曜石。水草在暖流里摇曳,隔壁老伯的二胡常会停摆三拍。横跨在水上的岳庙,那临河的雕花木窗里,还留着多年前贴的褪色窗花,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塑像也在时间的河流里模糊了。

当典桥的桥栏低矮宽直,我们最喜欢在桥上跳水。桥的石狮扶手上,深浅不一的抓痕记录着几代孩童的身高。一个个黑泥鳅的背脊不断蹭过荇菜,搅乱杨树垂进水面的倒影。临回家必定收获几只河蚌和一捧螺蛳,还有那黏在手臂上的凉意,像被运河悄悄盖的活体印章。

日影西斜,暑气收敛金色锋芒,整个运河被炊烟熏染成褪色的照片。药铺门口的铜秤砣在夕阳里泛着暗红的光,柜台玻璃罐里的陈皮与当归,把影子投在糊着桐油纸的格窗上,宛如一幅动态的水墨画。赶鸭人挥动竹竿,一群绒毛未褪的雏鸭便画出歪斜的五线谱,它们搅动的水波里,偶尔会浮起半片青花瓷碗的残片。

那排临水的格子窗里,梅花糕的香气与鱼腥味缠斗多年仍未分出胜负。卖甜酒酿的老头总在烧饭时把竹扁担横在门槛上,那根油亮的扁担两头挂着祖传的铜铃铛,铃舌磨得只剩薄薄一片。

河岸的石板被人磨出了包浆,像用旧了的砚台,盛满了时光的墨渍。桥墩上的苔痕深浅不一,记录着每年汛期的水位线。那抹墨绿色在阳光照射下,会透出些许青铜器的光泽。

七月的风里,裹挟着蝉鸣和热浪,还有货郎的棒冰和冻蒲。那种白糖的甜是无与伦比的,带着清凉,更带着运河的底色。

运河把每个夏日都酿成了一坛坛沉在河泥深处的杨梅酒,要等岁月掀开那层糯米封泥时才会飘香。那些嵌在岸石缝里的碎瓷片,在某个溽热的午后,依然会突然折射出让人眯起眼睛的锐利光芒。

多年后我才知道,所有夏天是运河水面上的同一个万花筒。当我们凑近那些灼热的镜面时,自己的倒影早已融进了水纹深处,变成岸边青苔上褪色的斑点。那些斑点渐渐洇开,最终连成祖父烟斗里飘出的那缕淡蓝。

2025-08-18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31201.html 1 3 运河暑影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