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军
暑假已过一半,下午三四点,阳光透亮,蝉声激昂,逼得人只能藏在屋里看书。双层玻璃维护着屋内适宜的空调温度,猝不及防传来孩童的阵阵喧闹声,叮叮咚咚直击人心。酷暑天,孩子们不跟我一样在空调房吃冰激凌吗?再不成,暑假作业、课外阅读堆在面前,他们哪有闲工夫?
因了这突如其来的喧闹,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浮现——想去野河里游泳。
游泳,多文绉绉的字眼,像个三伏天大马路牙子上穿着西装一本正经的人。穿什么泳衣好?从野河过渡到泳衣,我为自己被禁锢住的自由感到羞怯。
小时候,游泳不叫游泳,也没有仰泳、自由泳的称呼,老家土话叫“掼河”。“泳池”就是村里的河,远远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来,悠悠的不知去向什么地方。村里人的吃用水都从河里来,说它野,是因为它从来就在那里,不用惦记和维护。
上游水库放水时,野河水流湍急,泛着淡淡的河腥味儿,岔出一条条小水渠,奔到田里、小溪里。天热雨少时,两边河岩都露出来了,螺蚌被太阳一晒,急急赶到河里去。农忙时节,对面河埠头洗菜淘米,这边清锄头、淘野菜,泥腿子在河水里浸浸,清凉的河水不仅洗去了淤泥,还安抚了农人。野河,随着村庄的呼吸,起起落落安分守己。
每到夏日,躲开父母的管教,三五好友吆五喝六,一起到河里“掼河”。中国人造字真有趣,“提手旁”的字都和动作有关。但真要追究“掼河”的动作,好像又不是那么规范了。你能用“提手旁”涵盖小孩们下河的动作吗?有被推下去的,有装作不小心摔下去的,有模仿三米板跳台胡乱做个动作下去的,还有手拉手的。头朝下的像鱼,手先入水的如蛟龙,背先着水的水花四溅。“掼河”的欢愉,与手有关,又与手无关。
现在“掼河”叫游泳,池子里泳道明确,红蓝分明,大人、小孩清一色着泳帽、泳衣,人声鼎沸中教练的哨子嘹亮无比,规范、严整,却似乎少了什么。还是喜欢“掼河”,思绪被牵扯到遥远却亲切的村里,晒得像乌贼干一样的小孩,穿着裤衩或干脆赤膊的小孩,有的圈着墨黑肥胖的橡皮轮胎,有的拿个塑料脸盆,有的拿着个空的塑料壶,有的赤手空拳,嬉笑着从河埠头湿哒哒地爬上来,踩着滚烫的石子沙土,翘着脚龇牙咧嘴蹦到桥上,从桥头河岸等稍高处“掼”入河中,水花四溅笑声四溢。
游泳和“掼河”,有那么多不同。
想去野河“掼”个河,没那么多要求,沿河埠头下水或直接从桥头跳下都好,不会游的呛几口水自然会游了,会游的趾高气扬也不会觉得不对。没人在乎你是狗刨式还是其他姿势,就可劲儿和水嬉闹吧。同伴都是你的教练,可能会更严苛地要求你游得又快又好,又自觉自愿地给你帮助,没人掐着秒表在岸边呵斥……
真想去野河里“掼河”,是野河不是一本正经的泳道。抬头是蓝天白云飞鸟绿树,远处有浓郁的山,像正板着脸把竹竿戳到河里来骂着叫你起身的父母,背后全是浓密的笑意。白墙青瓦间有袅袅的炊烟升起,映衬着渐渐沉落的夕阳,满世界都是醉意。岸边的野草,在夏风中颔首低眉,摇曳不停。天牛沉醉其中,和树上的蝉儿,一唱一和地感叹渐渐远去的暑气。
孩子们叫喳喳的,在河中你来我往,欺负不会游的,扒彼此裤子的,潜在水里偷看的,一点都不“文明”,但迸发的快乐却是最真实的。鸭子嘎嘎嘎,有时被孩子的虚张声势吓得四处乱窜,有时也学孩子,来个倒栽葱,来个鸡啄米,和孩子们比泳技。真想去野河“掼”个河,可是,还有野河吗?有人和我一起疯吗?我,还会游泳吗?或者,我还记得“掼”这个动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