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晾霉

■虞 燕

《五杂俎·天部一》里道:“江南每岁三四月,苦淫雨不止,百物霉腐,俗谓之梅雨,盖当梅子青黄时也。”江南大地进入梅雨季,空气如浸过水的海绵,终日湿哒哒,霉菌趁机无所顾忌地滋生,洗净存放的衣裳、鞋子、被套床单散发出一股子霉味,墙壁、案板等长出了霉点,甚至一呼一吸间,都有霉菌孢子的气味强势入侵口腔和鼻腔。主妇们为此头疼不已。

“芒种逢丙入梅,小暑逢未出梅”,意即芒种后第一个丙日入梅,小暑后第一个未日出梅。出梅了要晾霉。自古就有“六月六,晒红绿,不怕虫咬不怕蛀”的说法。六月六正值小暑前后,雨季未远,湿气尚存,衣物书籍极易霉蛀,晾晒是应对潮湿的有效方法。此外,民间相传此日为龙王晒鳞之日,百姓效仿晾衣,可沾祥瑞。

当然,我们晾霉并不限于此日,一般会选个日头猛且无风的日子,誓把梅雨季留在物什上的“霉气”通通晒走。如今,大规模的晾霉鲜见,大家都住进了商品房,一方小小的阳台终究施展不开。哪像从前,家家有院子,可以大肆地搬出竹簟、藤椅、大团箕,撑起竹竿,拉起绳子,翻箱倒柜,食物、餐具等晾出来,花花绿绿的衣裳被面晒起来。晾晒的不只是物什,还有人们被梅雨洇湿的心情。主妇们脸上挂着温煦的浅笑,手脚忙着,嘴也没歇着,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声音爽亮,每个字都有弹性,在阳光里来来回回跳跃。小孩们犹如逛露天市场,一会从这家到那家,一会自小道进,于大路出,鱼儿般穿梭不已,过盛大节日似的。

张爱玲在《更衣记》里亦有写到晾霉:“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煌热闹的事罢,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对于家有藏书者而言,梅雨季过后,晾晒书籍更为紧迫,生于现代,衣物或许还能用烘干机,而书不能,依然得借助大自然的力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说,“五月湿热,蠹虫将生。书经夏不舒展者,必生虫也。五月十五日以后,七月二十日以前,必须三度舒而卷之。”又提及曝书“须要晴时,于大屋下风凉处,不见日处曝书”,说明曝书重在“晾”,而非烈日底下大晒,否则易导致书页脆裂。可见,古人对此颇有经验。

我每年也会晒书,分批晒。阳台的地面铺上野餐垫,一本本书懒懒散散地躺于其上,阳光从窗户跳进来,从玻璃透进来,照在书上时已变得相对温和。那些或厚或薄的册子舒展着身躯,封面上的字迹被映得忽明忽暗,恍如隔世低语,书页中的“霉气”也仿佛正悄悄消散。晒书常有惊喜,或之前消失的书突然出现了,或偶遇了一本老书,轻轻翻动,似与故人重逢。傍晚收书,它们温热挺括,在臂弯里散发出一种蓬松的香气,像是把阳光也装订了进去。

晋朝的郝隆恐怕达到晒书的最高境界了吧。郝隆家贫,见有钱的邻居晒出了很多绫罗绸缎,便产生了与之相比的念头。他搬出竹榻放在庭中,解开自己的上衣,袒胸露腹。邻居甚为奇怪,问为何如此,郝隆傲然而答:“你晒你家中的衣帛,我晒我肚子里的书本!”看,多有趣的人!后来,“郝隆晒书”这一典故便用来比喻人腹中装书,富有学问。

近年,晒背之风渐盛,养生族纷纷露出后背,坐着晒,趴着晒,让夏阳来个自然“天灸”。大家相约晒背,推荐各种晒背胜地,讨论晒背效果,不亦乐乎。有古籍记载,在农历六月前后的巳时、午时和未时,解开衣服晒晒后背,有助于驱散体内的“寒气”“邪气”和“湿气”。若有人近来运气不佳,就说晒晒背,去去“霉”,一语双关。

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夏日晒背千万得把握分寸,也要因人而异,万一中暑可就适得其反了。

“晾霉”这一习俗既有遵循自然节律的传统智慧,又有着将生活中的阴郁与不顺随阳光蒸发,迎来清爽吉祥的隐喻,体现了天人相应的哲学观念。从古至今,百姓晾霉无不寄托了他们对健康平安的祈愿。

2025-08-11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30031.html 1 3 闲说晾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