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伟
七八月的傍晚,日头刚沉入西山,蒸腾的暑气仍紧裹着村庄。心急的我早已按捺不住,扛起自家的板凳便往村口小会堂跑。晚上有先生来唱走书,有戏看有曲听,谁不想往那戏台子前凑,抢个最中间的好位置?
戏台不大,用旧门板搭的,也就八九个平方米。一张掉漆的方桌,一把高脚木椅,再加一幅洗得有点发白、绣着先生名号的桌帏,便是全部家当。先生照例坐在桌子右首,桌上三样家伙摆得齐整:一把折扇、一块静木、一条手绢。奶奶常说,这方寸之地啊,赛过咱家后山的林子,装得下千军万马。那时看不懂其中玄妙,只觉得这三样不起眼的东西,在艺人手中竟似通了灵。只见先生手中扇子一展,当真似平地起风雷;静木脆生生落下,急促的马蹄声竟踏破夏日沉闷的空气而来。
在浙东,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乡村孩子,夏夜的记忆多半是跟着走书长大的。那一腔石骨铁硬的宁波腔,一曲原汁原味的走书调门,再配上静木短促有力的敲击,便足以点亮孩子们整个夏夜的声色。
走书还没开说,整个会场就已挤得密不透风,人声嗡嗡作响。来得早的早已在前排坐定,长板凳竹椅挤挤挨挨坐满了人,蒲扇摇得呼啦作响。迟来的挤在人墙后,伸长脖子踮着脚,孩童们在大人腿缝间灵活地穿来穿去嬉闹不已。就在这时,“咚咚”两声静木击桌,整个会场陡然静寂,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说书人嗓音一起,便揪住了全场人的魂灵。笑声随着她的插科打诨如潮水般滚过人群;讲到悲情处,台下便响起一片压抑的唏嘘声。
宁波人常说“走书奔农庄”,一点不假。农闲时、过节了,都会请先生来唱几天。爷爷奶奶最爱张亚琴先生的书场,她一唱就是十天半月。那次,先生唱的是《杨家将》。静木一击,全场屏息,一声“马——来哟!”震得人心头发颤。紧接着一串清脆“嘚嘚”声竟从她唇齿间迸出,右手折扇凌空化作马鞭,抬腿作势上马,活脱脱是杨六郎策马踏破天门关。几十句唱词如湍急流水,一气呵成,会场静得落针可闻,听者浑身热血奔涌,仿佛铁马踏冰河闯入眼底。我屏息仰头,望着先生陡然化作顶天立地的英雄,汗水在她鬓角凝成细珠,随着每一个甩袖、顿足的瞬间,簌簌滴落在戏台上。
书至紧要关头,静木骤然一拍:“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明晚分解!”满场先是一片静悄悄的,接着就炸开了锅,有人笑骂“这先生真会吊人胃口”,有人则嚷着“明晚还来”。先生给乡亲们“吊胃口”,悬着的好奇心无处着落,众人只得一步三回头。回家路上,奶奶背着早已打瞌睡的我,她手里的蒲扇还在不紧不慢地赶蚊子,嘴里却已哼着先生刚唱的调儿。
那时,先生恰好借住在我家。每到吃饭点,母亲便显出格外的郑重来,在灶间早早忙碌,将井水浸过的西瓜切好,端上饭桌,说先生嗓子金贵,要西瓜润润嗓。饭桌前,台上威风凛凛的先生变回了温和长者。我曾好奇摸过她卸妆后放在木匣里的静木,却被母亲惊慌拍开手:“莫乱碰,那是先生的吃饭家伙。”先生却笑着拉过我,将那油润的木块轻轻搁在我掌心:“小歪手轻,拍拍看。”我的手落下,只发出沉闷的噗声,远不如她在台上雷霆一击,引得全场屏息。
多年后我在文化馆工作,为写一走书本子,专程到先生家中登门请教。那时她眼睛不好,就让我读稿子给她听,她边听边用手轻拍桌子,听一段就轻轻抬手打断我:“这里,用词太书面了,得这样说才好——”有次她讲到一个转承的地方,忽然停下来,指着窗外的老樟树:“就像这树丫分杈,要自然,不能硬拐。”话音未落,她已比画着随口唱了起来,眉梢眼底霎时神采焕发,恍然仍是当年小会堂里叱咤乾坤的先生。先生是北仑大碶和鸽村人,后来我请年近九旬的她与弟子回北仑老家举办了蛟川走书专场,依旧吸引乡亲无数。三年前先生离世,那袭挥动千军万马的长衫和激越声腔,从此竟永诀人间。
前日路过社区文化礼堂,电子屏上正滚动着“蛟川走书专场”的字样,咿呀唱腔从门缝里幽幽钻出来。推门,偌大厅堂内,三五老人零星散坐。蓦然间,静木的声音仿佛又穿透岁月而来,只是舞台方寸之间,已没了当年满场屏息凝神的拥挤炽热。扇木之声是淡了,但总有些东西还在。就像村口老樟树下的青苔,就算少了人踩,也还在暗地里倔强地绿着。那些金戈铁马的故事,还在老艺人的折扇间转着圈,只是听书人的衣襟上,再也沾不到稻花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