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
有些植物,原本只在山中自开自落,或在篱落间与农人相伴相生。但因某些特殊机缘,它们或被诗文吟咏,或入典故传说,于是,植物和人,成了知己,这些植物也由此在文学史上占了一席之地。如松柏之于孔子,柑橘之于屈原,菊花之于陶渊明,莲花之于周敦颐,竹之于东坡,梅之于林逋,皆为此类。
让虎耳草进入中国文学史的,则非当代著名作家沈从文莫属。在其最负盛名的代表作《边城》中,沈从文用悬崖半腰上的虎耳草,象征翠翠的爱情和品格,并以此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一个名叫茶峒的湘西小镇,船总顺顺有两个优秀的儿子,老大天宝和老二傩送,兄弟俩不约而同爱上了老船夫的孙女翠翠。
天宝正式派人去说媒,但没得到明确的回音,因为翠翠喜欢的是傩送。可兄弟俩并不知道翠翠内心的真实想法,于是“车路不通走马路”,他俩想通过情歌比赛的方式,赢得翠翠的芳心。
在一个月夜,他们来到翠翠家河对面的碧溪岨,因为哥哥先走了“车路”,“马路”就让弟弟先来。可当傩送一开口,天宝已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只能认输。
也正是在傩送的美妙歌声里,虎耳草第一次出场。那时,翠翠做了一个甜甜的梦,在梦里,她的灵魂浮了起来,随着歌声到处飞,飞到平时无法企及的崖壁之上,摘到了一把虎耳草,但她不知道要把它送给谁?这里暗喻了抉择之难。
在此后的文本里,虎耳草五次被提及。其中最后一次,翠翠采到了现实中的虎耳草,却已无法送出。此时天宝已死,而傩送外出未归。小说的结尾耐人寻味:“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真是一段非常清新而又凄美的湘西爱情故事。
沈从文为何用虎耳草来作为翠翠的爱情信物?或许有两个原因。
虎耳草生长在贫瘠的悬崖峭壁之上,虽不起眼,但生命力旺盛,简约、灵秀,就如同绿水青山间长大的翠翠一样,楚楚动人,如一块璞玉,有一种野性的自然美。而且沈从文先生很喜欢这种草,正好借此象征自己珍爱的小说人物。
他的弟子汪曾祺在一篇纪念文章《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结尾,写道:“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
在宁波野外,虎耳草也颇为常见。徒步山中,常能在阴湿的崖壁、巨石或山溪岸边遇见它们,是一种花叶皆可爱的山中精灵。它们贴地而生,叶子圆圆像小荷叶,有的叶表具白色斑纹,有的全绿,摸起来毛茸茸的。
初生幼叶带点黄褐色,布满斑纹,像极小老虎的耳朵,虎耳草之名,非常贴切。四月底五月初,一根一尺来长的紫红色花葶,会从碧叶中升起,白色小花在分枝上次第开放,形成一个圆锥状的聚伞花序,可持续月余。
百花争艳,各具风姿。虎耳草属于远看一般,细看惊艳者。五月下旬的一天,我们去浙东大峡谷访野百合。车子在宁海黄坛的公路上飞驰,忽然,眼角余光瞥见路边林下有一大片小白花,难道是虎耳草?
赶紧靠边停车,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一大片正当花期的虎耳草,顺着地势斜铺了一整个小坡,好似溪流在缓滩之间激起的一片浪花。
这些虎耳草,远看不过就是一片白色小碎花;走近一点,则看到高高低低的许多白色小剪刀,在花枝间上下翻飞;当我们蹲下来凝视,顿时惊讶于天工造物居然如此精妙绝伦。
虎耳草的白色花瓣,一共五枚,以花心为原点,呈现“上三下二”的特殊结构。花瓣中心,色黄如鱼子酱的,是蜜腺,会分泌传粉者最爱的花蜜。在蜜腺中央,立着两根雌蕊,雄蕊则绕着蜜腺呈放射状围了一圈。
上面三片花瓣相对较小,菱形,点缀着粉红色斑点,形似寿阳公主额上的梅花妆。这些斑点并不是给人看的,而是给蜂蝶指示花蜜方向的。下面两个花瓣狭长,像白色燕尾,无风尚且自摇,风来就舞动得更加欢脱了,从功能上来讲,这是它们用来招蜂引蝶的。
其花虽小,却精致可爱,且结构完备,分工明确,共同实现提升传粉效率的中心目标。
我也挺喜欢虎耳草。在悠园的矮墙上,先是养了一小盆。后来,在墙根下一个大石臼里,放了三片长根的小幼叶,不过一年,就爆出一大盆。
虎耳草虽年年开花,却很少看到结籽,但在石臼之外,虎耳草顺着墙根长出了一长溜。它们的扩张繁衍,如果不以散播种子为主,靠什么秘密武器来开疆拓土呢?原来,秘密在其鞭匐枝上。
在虎耳草植株基部,会从四面八方伸出一些紫红色的长细线来。它们到处伸展试探,遇到适合生长的地方,细线末端会长出一两片小叶片。没多久叶片下面会长出根系,一旦扎根下去就可长成一棵新植株了。虎耳草正是通过这种无性繁殖的方式,在很多看似难以达到的地方比如悬崖绝壁,长出一丛又一丛的新植株,实现了种族的兴旺发达。
这一繁殖特点,和堇菜科的七星莲颇为类似,清代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对此有生动的描述:“叶下生蔓,四面旁引,从蔓上生叶,叶下复生根须,一丛居中,六丛环外,根既别植,蔓仍牵带,故有七星之名。”
虎耳草生性强健,四季常绿,打理简单,是很多人家院子里理想的地被植物,矮墙角落或水边石间,很适合栽上几株。
虎耳草也深受园林设计师们的钟爱。我曾在一个老宅院子一角,看到一个小水池,池上有座太湖石堆叠而成的小假山,上有小瀑布曲折流淌于两峰之间,几棵开红花的绣球,长在瀑布的左侧,另一侧的山石缝隙,则高高低低长满了虎耳草,水气激荡,白花轻舞,美极了。
此情此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我站在那里看了许久,心仿佛飞向了遥远的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