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宸

《还有明天》是开年以来笔者看过的最佳外国影片。故事的开始，是一对夫妻从床上苏醒。蓦地，妻子莫名就被丈夫扇了一巴掌，非常突兀。随着情节慢慢推进，一个意大利家庭妇女的日常琐碎呈现于银幕：那是在二战后物资缺乏、百废待兴的罗马底层社区内，女主人公迪莉娅的生活空间相当狭隘，里面容纳了她和她那总是以“毕竟参加过两次战争”为由，动辄就对妻子拳脚相向的暴力丈夫和两个受爷爷、爸爸的影响，满嘴污言秽语，完全不懂礼貌的儿子；以及担心男方家长会因糟糕的原生家庭而不愿接纳自己的待嫁女儿玛塞拉。另一房间内，还躺着个脾气恶劣的老头，是迪莉娅那全身瘫痪却能将男权思想顶到天花板的公公，他需要在他眼中“废话太多”的儿媳妇每天端茶倒水、擦身盖被……

邻里都知道，可怜的迪莉娅为何身上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像莎士比亚说的，是因为“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吗？不，迪莉娅绝对是有才华有能力的女性。事实上，除了伺候丈夫、管教孩子、照顾公公外，她还通过给富人家的老人打针——她有医疗护理的知识；给服装店缝补袜子、衣衫——她的针线功夫胜人一筹；在伞坊手工制作日常用伞——她掌握了额外的劳动技巧，来补贴家庭所需开支。而且迪莉娅还很善良，她曾捡到一张照片，将它物归原主。这使得照片主人，一个美国大兵对迪莉娅心怀感激。可就是这么个百里挑一的好女人，回到家中被侮辱、被损害、被轻视、被物化，丈夫对其打骂不断，使她承受着精神和肉体双重的暴力侵害。

此类电影喜欢暗示观众：女性一旦觉醒，就会反抗男权的压迫。事实上，笔者在看《还有明天》时，多少因受剧情冲击在内心抱怨女主：你为什么要逆来顺受，这样的家庭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你聪明灵巧，也依然美丽，值得拥有更好的，起码应该去追求一种无需挨打受骂的生活呀！某天，邻居太太递给了迪莉娅一个信封，她在反复看了几遍后，将信纸团拢，扔进了垃圾桶。但后来，迪莉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从垃圾桶里找回信纸，抚平、藏好。除此之外，那个即将离开此地的汽修工真心喜欢迪莉娅……观众据此很容易进行影像串联后的想象：也许，迪莉娅会出走，和汽修工双宿双飞，可这种希望本质上也仅是不确定的猜测而已。

迪莉娅迈出家门的步伐注定沉重，她还有作为母亲的责任。最初，她以为玛塞拉找到了真爱，所以竭力促成这对小儿女能顺利订婚。为此，迪莉娅安排了一场尽量不显寒酸的家宴，邀请男方家长参加。然而，当她发现准女婿巧言令色且具有暴力倾向时，她果断采取行动，并请一心希望有机会“报恩”的美国大兵帮了个忙。男孩家一贫如洗后，连订婚戒指也被要了回去。女儿因婚事黄了伤心不已，可此时的迪莉娅已不再执着于给玛塞拉找个好婆家，她私自攒下的那笔钱，其用途也从给女儿买婚纱转为让女儿缴学费。

整部电影皆是黑白画面，带有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特色。人物的台词也不是很多，导演努力用一帧帧大巧若拙的画面和一幕幕流动前行的影像来讲述故事。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片中丈夫殴打妻子的场景被巧妙拍成了荒诞俏皮的双人舞，貌似减弱了视觉上的攻击力和破坏性，其实借由艺术加工，愈发显出夫权逞凶的家庭中，男性施暴的野蛮、无耻和愚蠢。

《还有明天》结尾处的高潮可说是神来之笔，笔者不得不承认是自己格局小了，未猜中导演的真正意图。在一般的影视叙事中，女性要脱离家庭，大多是成为“出走的娜拉”。之后，要生存下去，获得幸福，还得有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才行。该片没有让迪莉娅开启另一段青藤绕树、依附男性的生活，因为那封神秘信件并不是什么情书或者发出私奔邀约的密函，而是一张庄严的选票。

迪莉娅做好一切准备，穿上新衣，拎好皮包，找准时机，目的地也并非象征着“奔赴新生活”的车站或码头，她来到了一个女性投票处，一个能使最广大妇女提升自身社会地位的场所，迪莉娅要争取的是无数“迪莉娅”的未来。笔者看到这里，一度把心提到嗓子眼。因为她忙中出错，出门前把选票掉到了地上。“墨菲定律”无情应验：丈夫知晓真相后，把拾起的选票往地上一砸，撸起袖子出门寻妻。此时排在队伍中的迪莉娅才发现，最重要的东西竟然没带。观众完全可以想见，当怒不可遏的丈夫发现人群中的妻子后，定会拽回家暴揍一顿。终于，一只手伸向了迪莉娅的肩膀，拍了拍她。迪莉娅惊慌回头，不是丈夫，是女儿玛塞拉，她将从家中客厅里捡起的那张选票递了过去，并用眼神鼓励母亲。这个眼神真是令人泪目——母女俩，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奋力迈出了通往自由的第一步，尽管这条道路艰难且曲折，理想生活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过她们为了自我救赎，已经开始克服了先前的胆怯，有了行动！

迪莉娅没有出走，她只是去投票，去行使自己合法的权益。那些完成投票后，并肩站立的女性显得骄傲、自信。影片用强有力的镜头语言，让发现妻子行踪的暴力丈夫在一众女性富有威慑力的眼神下，灰溜溜地离开了。在最后那个绝妙的仰拍广角镜头中，我看到了站在高处的迪莉娅，自由而美好，脸上舒展开了由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