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阿爷

各种各样的竹器。

编制竹器。

虞燕 文/摄

一根茶杯口粗细的竹子,竹头抵住墙角,竹尾握于阿爷左手,他右手挥刀,往中间部位一扎,“嚓”一声轻响,裂了个口子,顺势推篾刀,“噼噼啪啪”,像燃放鞭炮,竹子被一节节劈开。破开后的竹子对剖,再对剖……阿爷手持篾刀,左劈右劈,上下翻飞,手指的骨节一突一突,如拉面一般,变出了无数根细长柔韧的篾条,一甩,“沙啦啦”,恰似清风穿过竹林。

地上的篾条堆了起来,长的,短的,带皮的,不带皮的,粗细均匀,青白分明,散发出竹子特有的清香。阿爷起身,抖落身上青绿色的竹屑,两手一会儿交叉,一会儿来回搓,不知是在舒缓劈篾后的疲劳,还是为接下来的编篾热身。阿爷个头不高,那双手却特大,手掌厚,手指长,指关节粗且弯曲,一用劲,手背上青筋暴起,像爬进了好几条蚯蚓。手上遍布小沟小壑,老树根般粗糙,怕影响做活,阿爷每每把指甲剪得光光的。

阿爷其实并不老,那会儿也就是个中年人,因跟我亲爷爷是表兄弟,辈分大,故喊他阿爷。阿爷年少时羸弱,坐个渡轮都要晕船,父母怕他禁不起风里浪里颠簸,当海员和渔民就别想了,学门手艺吧。在木匠、漆匠、泥水匠、篾匠里,他选了篾匠。阿爷幼时常钻竹林,做竹管枪,取竹叶做哨子,觉得自己跟竹子更亲近些。

篾匠活讲究取材,春竹不如冬竹,冬竹又以小年的为宜,韧性好。根据竹子的粗细、颜色深浅,阿爷能辨别其生长年份和阴阳面,何种竹器用哪类竹,他胸中有数。如,向阳的隔年青用来编凉席甚好,几年的大苗竹制箩筐牢固,做篓子、筛子可用年轻的小桂竹,虫蛀过的竹子易断裂,做正料太勉强,只能做辅料……让竹子物尽其用,是好篾匠的标准之一。

砍下来的竹子必须趁新鲜剖篾。篾匠活儿,看似轻巧,实则需下无数苦功,如劈篾这项基本功,宽窄厚薄全凭手指感觉和个人经验,略厚嫌粗拙,过薄怕欠牢,难就难在刚刚好。还不能统一型号,不同的竹器,同一个竹器的不同部位,对篾条的要求各不相同。而对篾匠来说,剖出细如发丝或薄如蝉翼的篾条,是一种快速证明自个儿实力的方法。

阿爷自是功力了得。青篾、头黄篾、二黄篾、三黄篾……一层又一层,剖得利索。其中有个动作,他将篾刀刀柄往腋下一夹,嘴巴向前伸,咬住剖开的竹篾里层,刀子轻轻推进,他的厚嘴唇似乎抖了一下,三条额头纹跟着一颤一颤……两层分开后,再如此反复,一层,又一层,剖出的篾条轻薄似纸片,且每一层均匀、齐整。眯起一只眼,透过篾条朝外看,可见朦胧的光,恍若晨曦映进了玻璃窗。我遂朝阿爷嚷:“就像蒙描纸,都能印画啦。”阿爷两瓣厚唇使劲往旁边咧,露出了上牙左边的那颗银牙。

篾匠的工具相对简单,小锯、篾刀、篾针、剪刀、度篾齿……这门精细的技术活,最重要的工具大概是篾匠的手指。阿爷系上围裙,往小马扎上一坐,扁而薄的竹篾在他指间舞动,犹如起网时小鱼群弹来跳去。他的十根手指似有磁性,各款篾条被吸得牢牢的,任怎么拨、拉、挑、压、穿,依然服服帖帖不离不弃。“哗哗”声中,篾条来回穿梭,纵横交错,偶尔用篾刀敲打经纬交叉处,可令其交织得更紧实。一个不注意,竹器的底部就编好了。光一个底部,编法花样百出,米字形、斜纹、平编、三角孔等,什么器物配什么花纹的底,在手指与篾条相触时便定下了。

阿爷常在自家院子里做活。院子铺了石板,石板与石板的缝隙间总会钻出一丛绿,与墙边码着的几根翠竹相映。篾条有一部分堆在地上,另外的挂于院角的楝树枝上,微风拂过,翩跹而舞,旋起一股竹香。成品与半成品散落四周,筐子、提篮、筛子、簸箕、摇篮……方的、圆的、扁的、长的,形状大小各异。有种竹篓子,口小肚大,状如某种坛子,我们叫“克篓”,阿爷几乎可以闭着眼编。底打好,篾条一折一压,开始编制圆鼓鼓的身子,快到头时猛地收紧,形成细如头颈的口子,可一手掐住。“克篓”易进难出的特点,很适合装活蹦乱跳的渔获,去海边扳鱼,少不了它。阿爷编的“克篓”锁口严密,篓身不易被压瘪踩歪,一不小心就成了畅销货。

不知道阿爷是天生不爱说话,还是因长年做篾匠活而变得沉默,他坐在那儿,长长的手指忙着与篾条纠缠,三条额头纹如捉摸不定的海浪,忽而聚集,忽而舒展,目不斜视面无表情是他的常态,可以数小时不讲一句话。若有邻人相问,他头不抬,手上也不停顿,简洁回一句便不再吱声,两片厚嘴唇跟两盘石磨似的,牢牢叠在一起。小孩子在旁边叽喳、转悠,只要不搞破坏,阿爷不会赶我们,也许是懒得理我们。他正沉浸其中,把心中的那些立体图案,通过手指的钩拈转折来实现。

等我们玩了一圈转回来,阿爷还是那个表情,那个姿势,小收音机也依然在他脚下开着,只不过已从评书转到了戏曲,或从广播剧换成了天气预报。阿爷背后,楝树枝叶繁茂,一大团的绿浮在半空,晚霞放肆地将天边涂成了橙红色,一束红光从檐角闪进来,落在即将完成的箩篼上。

在阿爷做的那么多竹器里,小孩子瞧得上的,唯有阿爷给小女儿编的小玩意儿,小花篮啊小箩筐啊,最惹眼的数那张袖珍竹编床,造型别致,纹理细腻,布娃娃睡上去肯定舒服。阿爷做活时,我们帮他扶竹子,给他递篾条,殷勤献得太明显,被他看穿了心思。他眉毛一扬,额头纹迅速向发际靠拢,说干脆做一个大家都能玩的东西。可直到阿爷扎结收边,我们也没瞧出那是个啥,状若簸箕,但簸箕又没有那么深,锁口跟筐子一样,用了剖得很薄的外层竹皮,竹皮卷紧后在铁锅里烧煮过,方便穿绕且耐撕裂。

我们东猜西猜,阿爷嘴角微翘,拿根粗麻绳往楝树上一甩,麻绳像两条结实的手臂,从大树主干上垂下,稳稳“抱”住“簸箕”。我们齐声大叫:“秋千啊!”于是,一个个轮流坐上去,欣悦地荡过来荡过去。风也来凑热闹,鼓起我们的衣衫,树叶在头顶飒飒作响。

那年,阿爷大女儿出嫁,阿爷早就编好了一套嫁妆,针线笸箩、礼篮、蒸笼、竹箱、竹席……漆成红色的篾条穿插其间。有的器物收边时编了一圈漂亮的红色花纹,有的器物在提把或盖子上嵌入了红色“囍”字,看起来那么喜气祥和。

等小女儿出嫁时,人家说已经不时兴这样的竹编制品了。阿爷不吭气,从早到晚地劈篾、编制,打造了一套同样的嫁妆。有一次,一向寡言的阿爷从厚嘴唇里迸出一句话:“纯手工的东西金贵。”他的大手在空中一划一点,像为自己的话加了个感叹号。

如今,阿爷已年逾七十,仍在做活,多数是些小竹器,比如花器、水果盘,造型多样,基本是顾客订制的。他说,还是要动动脑和手指,可以防止老化。阿爷的皱纹真是多啊,横的、竖的、斜的、并行的、交叉的、仿佛把篾条的图纹都印在了脸上。

2025-03-31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206369.html 1 3 篾匠阿爷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