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

■童鸿杰

夕阳照着山尖,也照着眼前的小院。院子里蒸腾着白花花的烟。

烟是从临时搭建的大棚里冒出来的,棚里用砖头围起了灶台,几口大锅架在上面。大锅旁边,放着长长的案板。案板上,锅碗瓢盆一叠又一叠。

那一天,是我叔叔结婚的好日子,族里的男女老少都上了阵,有的去借桌椅板凳,有的去借锅碗瓢盆,还有的挑水劈柴,洗洗刷刷。我的年纪太小了,母亲让我拿着粉笔,给借来的桌椅板凳做记号。画个圈圈的是某叔叔的,画个三角的是某阿姨的,还有那个谁家的,就画个五角星吧。当时,我拿着白花花的粉笔,一边画着各种符号,一边看着白花花的烟雾,心想着,什么时候,宴席才能开始呢。

办宴席,当然要请大厨。听母亲说,请的人是四邻八乡手艺最好的,曾经在东福园饭店工作过。他戴着高高的厨师帽,拿着长长的大铁勺,指挥着大家,把鸡啊鸭啊肉啊等大菜往锅里放,然后架上柴火,猛煮猛烧。不一会儿,柴火在灶膛里快乐地呼叫,整个灶台热烘烘的,雾气萦绕。

母亲负责帮厨,一会儿在择芹菜叶,一会儿在刨毛芋艿,有时候,她忙不过来,还让我帮忙去加水。移开蒸笼的时候,我看到锅底,突突突地冒着大颗的水泡。加完水,水泡就小了,白白的,透明的,密密麻麻。一转眼,水泡又大了,咕噜噜,咕噜噜,像千万朵花在盛开,像无数的烟花在绽放。

锅里的烟花,没有村口的炮仗声响亮。砰啪,砰啪,砰啪。紧接着,我听到一声吆喝:“上菜嘞。”然后大厨把煮熟的菜放在了案板上。这是头碗菜,这是二碗菜,“可不能搞错啦!”在大厨的吆喝声中,母亲带着婶婶姨娘们开始忙碌,把各种热菜往十几张桌子上搬。

桌子上的凉菜,其实也挺丰盛的。花生米一粒粒,白斩鸡码得整整齐齐,薄薄的牛肉叠成了宝塔,夹起一片放在嘴里,口感细腻。当然,那些热菜更受欢迎,红烧排骨、糖醋里脊,厚厚的蹄髈、清蒸的鱼,我最喜欢那蒸三鲜,一个个粉嫩的丸子垫在粉丝上面,用黄色的蛋片点缀,着实令人眼馋。

眼馋的还有那些喜糖。那是新娘子带来的。她穿着一身红衣裳,连带着脚上的红鞋子,都用金线绣着金凤凰。我看见她的脸红红的,一直带着笑,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手里拿着酒壶,拿着喜烟和喜糖。

喜糖是散装的,数着发,每个人八颗。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拿到糖的一刻是最激动的。一拿到手,我们就往口袋里藏,有的还互相打探,等量交换,然后小心地收起来。

新娘子敬酒的时候,大家可以提要求,俗称“敲喜糖”。那一天,我找了一个蛋糕盒子,侧立在桌子上,上面放了一个小汤勺,让新娘子把酒倒满,而且勺子不能掉。看着摇摇晃晃的勺子,同桌的人都为我叫好。

母亲也为我叫好。她还拉着我,偷偷塞给我一包糖,说是叔叔给我的,“新娘子还有很多地方要敬酒,这里就过关了,好不好。”好吧好吧。每次母亲在我耳边说的话,总感觉轻柔得像春风一样。

那是一大包喜糖。每一颗的味道都特别好,我吸溜吸溜地吞进嘴,啧啧啧地放在舌头上,感觉整个人都酥掉了,到后来,我感觉自己一直眯着眼睛笑。

笑着笑着,我听到了院子里响亮的划拳声:三星兆,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七个巧!笑着笑着,我闻到了新房里浓郁的檀香味道:厚厚的垫被,红红的棉被,枕头上的两只鸳鸯,都是香的。还有很多的桂圆、花生和红枣,全都香得不得了。

我也看到了那天晚上的星星。星星真多啊,把天空都点亮了。有一颗星星还跳到了另一颗星星的头上,它们互相在打闹。忽然,有一颗小星星从天边飞过来了,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开始是红的,后来变成黄的,最后,变成一条白色的光,落在远方的田野上。然后我听到了村口牛棚里哞的一声长叫。

母亲说,明年春天,要生小牛喽。

2025-01-02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92830.html 1 3 喜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