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 燕
母亲手巧,会编织各种毛衣,耳濡目染,年少的我也逐渐学会了这门手艺。右手小拇指随意缠一圈毛线,微翘着,食指轻挑起毛线,忽前忽后地绕于棒针上,左手则稳稳捏住另一根棒针,持续将线圈往前推。起针、上针、下针、滑针、锁针……这手指的舞蹈让人着迷。
织围巾,织护膝,织马甲,每天一放学,我就在家里鼓捣,母亲夸我是这块料,织得平整、松紧有度,无跳针、漏针。后来,常有同学央我教她们编织。课间休息,女生们围在一起织小物,粗细不一的钢棒针竹棒针,五颜六色的毛线,大伙对亲手创造的玩意儿充满了期待。
那个时候,毛衣几乎都是手工织就。午休时,老师们也会在办公室里织毛衣。大概四年级的某天,有几个同学提及,最近打毛衣以周老师最卖力,其他老师边织边闲聊,她一声不吭,埋头猛织,简直争分夺秒,好像织的是女孩毛衣,可周老师生的是儿子呀。大家东一句西一句,胡乱猜测一通便作了罢。
周老师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兼音乐老师,生得白净秀气,那段时间,她可能惦记着打毛衣,上完课便匆匆赶回办公室,走路跟一阵风似的,课余更是见不到人影。同桌不知从哪得的消息——周老师是给她的侄子侄女打毛衣,天马上冷了,要织好几件,所以心急。几位女同学叽叽喳喳说开了,大致意思就是:虞燕,你织得那么好,快去给周老师帮忙。我当然很乐意,一是真心愿意为周老师分担,另外也掺有虚荣心,想在大家面前表现一番。
周老师颇郑重地把毛线交给了我,暗红色,略弯曲,说明是拆了其他毛衣,我记起周老师曾有过此颜色的毛衣。她说她那个侄女比我低一级,个头和我差不多,就按我的尺寸织好了,样式就选最普通的套衫。末了,周老师摸摸我的头,又轻拍了下我的肩,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这次,周老师走得不快,缓缓移出了教室的门,总觉得她的背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肩膀塌着,身体略前倾,背了什么东西似的。
母亲很支持我为周老师分忧,怕我把握不好大小,她给起了头,而后,首尾相连,三根棒针组了个三角形,套衫的“底”就算打好了。衣身织了一截后,我往自己身上比对了数次,确定够大,才放心往下织。我的手指与棒针相辅相成,默契十足,线团慢慢变小,毛衣慢慢变长,雏形渐现,我的心就像家门口那条不断涨水的河,满盈盈的。
那些日子,除了书包,我还经常带着一个布袋子上下学,布袋里装了半成品毛衣,课间、午间时不时拿出来织上一会,同学们把我围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织到哪了?到肩了吗?什么时候织袖子?羡慕、赞许的目光交织成一张网,罩住了我。周老师及其他任课老师也免不了夸奖连连,我有些飘飘然,想着等整件织完,大张旗鼓地亮相于教室,搞不好其他班乃至全校都传开了,那该多风光。
我在母亲面前流露出了这点心思,母亲的脸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严肃,她提醒我,不能因为给别人做一点点事情就那么张扬,然后,让我放下手里的活,认真听她讲话。我这才得知事情的原委。那年的重大沉船事故死了好些人,其中就有周老师的两个嫂子,她俩是去宁波购货的,四个孩子就此失去了妈妈。作为孩子们唯一的姑姑,周老师难免操心,小孩子长得快,之前的毛衣都小了,只得重新织。母亲又说,女孩刚刚失去了妈妈,那个曾经年年为她织毛衣的人再也不见了,你若不合时宜地宣扬为其织毛衣,同在一个学校的女孩听到了会怎么想?岂不勾起她的伤心事?
我半天没说话,原先的那些杂念如灯熄灭。再拿起棒针,已不似往日轻盈,我更加勤快地织,也更加细致,织毛衣时再也不瞄电视了,边织边在心里默默祝福毛衣的主人。在分袖、分领当口,都让母亲监督,怕万一出错,返工费时。我最担心的是,天气突然变冷,女孩却还穿不上这件毛衣。
毛衣终于织好了,我一阵轻松,学着母亲的样,将其平铺在床上,叠得方方正正,连同剩余的毛线装进手拎袋,置于床头。临睡前,我扒开袋口,摸了看,看了摸,反反复复,那种心情难以形容,略感欣慰,又颇为不舍,还有一股忧伤弥漫开来。是的,我织的毛衣里,藏匿着另一个小女孩的忧伤。
第二天数学课后,趁周老师经过,我把手拎袋交给了她,有同学凑上来想瞧瞧成衣,我赶紧摆了摆手。面对周老师真诚的谢意,有一瞬间,我真想问她的侄女叫什么名字,或许我可以和她成为朋友的,然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件毛衣里织进了我的心意和祝福,我称它为“祝福毛衣”。偶尔,我会想象毛衣穿在女孩身上的样子,她会喜欢吗?她会想及织毛衣的人吗?两个互不相识的小女孩竟因“祝福毛衣”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联系,忖来也挺神奇。
某日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等同学,学生们陆续出来,高矮胖瘦,着装各异。我一眼认出了自己织的毛衣,我太熟悉它了,套头,小翻领,它正被一个短发女孩穿着。女孩背着颜色发旧的书包从我身边走过,她的侧脸被头发遮了大半,五官隐没于阴影。夕阳包裹着她朝前,朝前,我心跳得很快,忍住了上前与女孩相认的冲动,只呆呆望着她的背影,那抹暗红色在我眼底一跳一跳,直至拐入小径,像个梦似的远去了。
那么多年了,我总会想起“祝福毛衣”,想起那个女孩,她有感受到我的祝福吗?在其不幸的童年里,那件毛衣是否曾温暖过她的身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