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市日

拓宽后的街河

老街旧址

叶龙虎 文/摄

家乡把集市的日子叫“市日”,不是集市的日子叫“闲日”。自古以来,余姚二六市的市日是农历的二、四、六、九,十天四市。

记忆中,老街一到市日就沸腾起来了。方圆几十里的父老乡亲,这一天都聚集到这条原本就不是很宽的街上,店铺早早卸了排门,里面挤满了赶集的人。店铺前的阶沿和沿岸的石凳上,男男女女蹲着或坐着,他们手里拿着秤杆,守着各自的摊头:或是几只木盆,盆中是活蹦乱跳的鱼虾;或是一把把用稻草捆起来的青菜;或是一捆捆用竹篾圈起来的透骨新鲜的竹笋……廊棚下锃亮的石板路,被两边的摊位挤得越发小了。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来来回回都是拎着菜篮子的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和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连河埠头都泊满了盖着竹篷的小船,船上有螺蛳、雪里蕻菜、甘蔗等。

小孩子就像跟屁虫,他们不买东西,只在大人身前身后钻来钻去,但要独自挤过一条街也是不容易的。以至后来我第一次到上海的南京路,随口就蹦出一句:“还说南京路上人多?这哪有我小时候的二六市挤呀。”是的,在我的记忆中,老街市日就是热闹的代名词。

祖父在世时,市日这一天一早就出门了。他拄一根拐杖,拎一只四两篮(买菜用的小竹篮),边走边用拐杖拨掉石板路上的石块、刺枝,到八九点钟才能回来。农村人忙,没大事不会闲逛串门,只有在市日才会见到想见的朋友,祖父一定是趁赶集的机会与朋友会面、聊天去了。回家时的篮子里,偶尔会有一条鱼、一把菜,但两根油条和几根葱是必定会有的。一回家,他就将油条剪成一截一截的放进碗里,我们进屋去,他就夹出一截给我们吃。这一截油条,自然是我们这一天中最好的零食。祖父的油条,成了日后回忆中满满的家乡味。吃午饭时,祖父洗一根葱,剪碎放到碗里,黄澄澄的油条就在碗底,再滴几滴酱油,滚烫的热水冲下去,香气四溢。“人间有味是清欢”,黄的油条、绿的葱花,祖父的色香味就这么简单。

有一天市日散后,天有点热,一个熟人走进我家的堂前,把一小盏花生酱递给祖父。祖父连声道谢,还说十多年没见过花生酱了。祖父将花生酱倒进小碗里,加一些开水调匀了,用筷子揾一下塞进我的嘴里。哎呀,那真叫香!我人生中第一次尝到如此美味,这香从此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以至我对花生酱一直情有独钟,每次吃都会想起祖父。还有一次,祖父悄悄地对我说:“等拿到你三叔下个月的生活费,我带你上集市去,请你吃一碗馄饨。”在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吃一碗馄饨竟成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最美好的向往。

因为祖父的突然离世,我最终没能等到这碗馄饨,但从此我对市日多了一份念想。在我的心里,市日是热烈的,更是温暖的。这温暖不仅仅因为老街有廊棚、石板、小桥、流水,还因为祖父的油条、花生酱和那碗意念中的馄饨。

我家就在老街边上,小时候也有过两次市日摆摊卖菜的经历。一次是跟父亲去卖胶菜。那年父亲在后门口的园地里种了很多胶菜,自家吃不了,于是父亲与我抬着一箩筐去卖。父亲种的胶菜菜心结实、个头大,一下子就卖完了,还跟来一个叫深根的叶家湾人上门购买。若干年后,深根成了我家的亲戚,他是我妻子的表兄。还有一次,我与隔壁的老三在东横河的河塘边种了很多青菜,青菜收割后,老三建议上集市去卖。老三比我大三岁,虽没读过书,小小年纪却有一种农民式的精明。他将小菜套在大菜中,再捆扎成把。我头一次知道青菜可以这样变换“卖相”的。我们的青菜很快就卖完了,每人分到一元多钱。

那时候,老街的店铺大多属于供销社和手工业社,老街上有过很多熟悉的人。如百货部的老陈伯,大名陈松华,祝家渡人。他的脸上似乎一直挂着笑,记性又好,只要在他那里买过东西,他都能叫出对方名字。别人卖不出去的商品,到他手里决不会积压。记得有一次路过,那时我已经成家,他叫住了我,拿出一条“海夫绒领头”说,年前做“派克大衣”很难买到。于是我买下了,花了2元4角。可一直没派上用场,快50年了,还压在老家的箱子底,也算是对老陈伯的怀念吧!老陈伯退休时已是改革开放年代,允许个体经商,我几次在路上碰到他拉着手推车到三七市赶集,劝他好好休息,他说闲不住。

还有一位是我岳母的好朋友,我们叫她“岙五姆嬷”,大名冯秀凤,慈城冯家人。旧时是米行的老板,后来改行到咸货店做营业员。卖水产时,只要秤钩一吊起,她就能唱出分量和价格,上街头唱的,下街头都能听见。老街上凡是籴米、粜米,都由她司秤,买卖双方都放心。

理发店的惠康师傅夫妇,老街上谁都熟悉他们,我从小就在他那里理发。小时候,他们叫我名字,等我从部队退役回来,他们在我名字后面加上了“同志”。我很享受惠康师傅的“头顶功夫”,尤其是刮胡须。他放下转椅让我躺下,用热毛巾敷在我脸上,然后涂上皂沫,再拿起剃刀在刮刀布上蹭几下,便开始下手。剃刀在脸部若即若离,等睁开眼睛,一张脸已经焕然一新。平时,理发店里总是坐满了人,有的是排队等候,有的则是专门来听惠康师傅讲故事的。说真的,人生中有许多邂逅,虽然只属于那个特定的时空,但那些难忘的人和事,总会随着岁月沉淀,在心里烙下鲜明的印记。

如今,走在老街上,很多人不再认识。如同稻田里的稻子割了一茬又一茬,老街上的人也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了。老街的市日不复存在了,集市迁到了新辟的农贸市场里。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说,集市贸易变迁是中国乡土社会变迁的一个缩影。

2024-10-21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80045.html 1 3 老街的市日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