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龙虎 文/摄
闷热的夏夜,最怀念老底子乘风凉的场景。
傍晚时分,太阳还挂在山头,我们兄妹就开始打扫门口的道地,从河埠头拎来一桶桶水,泼在发烫的石板上。太阳下山了,我们抬出桌子,打开镬盖,搬出羹架上熯的“和饭”。父母都去田头了,不到10岁的我充当家庭农忙“炊事员”,人矮够不到灶头,就在脚下垫一个小凳子。洗掉黄泥的灰蛋和洗干净后对劈的马铃薯,要塞在熯豆瓣酱、咸齑、臭冬瓜的碗缝中。饭出镬后,将熯熟的马铃薯剥皮捏碎拌入咸齑。灰蛋是好菜,需要限量,将一只蛋劈成四块,每人自觉搛一块。等父母从生产队里收工回来,天已完全黑了。煤油灯下,父亲一边喝着烧酒,一边享受着已吃过晚饭的儿女从背后扇过来的风。
祖父在世时,乘凉是不出大门的。我在天井里帮他支好帆布躺椅,趁祖父还在洗漱,我先躺一会儿。当80多岁的他摇着蒲葵扇颤巍巍地迈出簿子门,我立马坐到小凳子上,缠着祖父讲故事。祖父讲过江亚轮海难的亲身经历,惊心动魄,讲完了还感叹:“做人要积德行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好人才能逢凶化吉。”
听到围墙外有嬉闹声,我将扇柄往裤腰后一插,飞一样奔出大门。晒谷场里,空气中弥漫着新谷的清香,星星挂在天空中,眨着梦幻般的眼睛,远处不时传来狗吠和蛙鸣。人们趿着木拖、背着竹椅,并摇着用布条绲边的蒲葵扇、蒲草扇、麦秆扇出门去,路过邻居家就大声吆喝:“乘风凉去啦!”说是乘风凉,主要还是评工分。我当记工员的那会儿,每晚将三斗桌扛出来,作为临时办公场所。高道地旁住着一位我叫阿友伯伯的社员,他总是从家里抱来艾蒿,点燃,为大家熏赶蚊子。
评完工分,分派好第二天的农活,接下来是乘风凉时光了。老青云是村里最会讲故事的,当年也就50来岁吧,他讲的故事绘声绘色,记得讲过《薛仁贵征东》之类的长篇,十天半月也听不完。他一过来,我立马起身让座,评工分的三斗桌成了讲故事的讲台。只见他喝一口茶,接上头天晚上讲过的由头。别看他语调慢吞吞的,很吊人胃口,每到紧要关头,总要掏出烟,点燃“自来火”的一刹那,火光映红了他布满皱纹的脸。老青云不来的日子,评完了工分,除了住在附近的社员,其他多数大人各自回家乘凉了。
小孩子是玩不够的,常常要疯出一身汗才肯罢休。我们将晒谷场的竹簟搬到一边,玩起了“荷花荷花几时开”“踢踢绊绊,绊过南山”“老鹰叼小鸡”等老掉牙的游戏。见到路边的草丛中,萤火虫一闪一闪地放着绿光,急忙奔回家找来空眼药水瓶,将捉到的萤火虫装进瓶子当手电筒。玩累了,回到家门口,在大人身边铺一条席子躺下,听着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大人的扇子送来时有时无的轻风。我仰望着夜空,那时候的星星数也数不清。
小孩子还会缠着大人讲故事、猜谜语、背“夏九九歌”。夏九九歌与冬九九歌一样,对于物候的形容十分贴切。夏九九是从夏至日起九,连数九个“九”,八十一天后便是秋凉纳藏的季节。现在的孩子应该没有听过夏九九歌吧,我至今能完整背诵,“一九二九,扇勿离手;三九四九,汗出淌流;五九四十五,晒煞河鲫鱼;六九五十四,乘凉不入寺;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八九七十二,夜里盖棉被;九九八十一,家家打炭墼。”
忽然,扇子又送来一缕风,浑身舒坦极了,真如东坡先生所说“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时候,夜似乎又深了一层,乘风凉的人陆续走散了,石板路上再次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踢踏、踢踏”的木拖声。田野里时断时续的蛙声像是催眠曲,将年少的我送进了梦乡。多少次,都是在迷糊中被父亲抱进屋里放到床上的,父亲还不忘用扇子掸一掸蚊子,并帮我塞好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