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盏老油灯,奇异的造型,长久以来,一直让人琢磨在心,隔三岔五,瞧上两眼,端详一番。如同一本书,在“其貌不扬”的外表下,总觉得还隐藏着什么,难于读懂。
灯为烧制,八角宝塔形,有“金砖”般质感,造型大气,稳重端庄,要说年岁也确实有些。底座刻有文字和花纹,刀法简洁,纯熟有力,非一般工匠所为。
那是一次游历大理古城时的际遇。游过古城,正准备用晚餐,忽然,之前逛过的古玩店老板打来电话,约我们去他乡下的家走一遭。约一个小时前,我们到过他的店,聊起茶马古道上的事,谈得很投机。他说,他住在乡下,距古城几十公里,方便的话可以带我们去看看。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我们约好古城门下见面。几位同伴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要一同前往。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白族汉子,嗓门高,性格爽,大大咧咧的。桑塔纳车很快离开古城,进入夜色,车灯像犁杖一样划破夜空前行。车子疾驶,对面偶有车辆掠过,说不清在朝什么方向开,我们内心不免产生隐隐的忧虑。半个多小时后,车子离开公路,拐进一个村庄,此刻已是晚上10点多钟。车灯映照下,白族人家的房前屋后收拾得整洁干净。
老板家住一处小二楼,他径直带我们来到阁楼上。灯光昏暗,茶马古道上的器物马具、普洱茶、陶制酒器等摆满一地。千百年来茶马古道上的物件,对我们这些来自东海之滨的旅行者而言,略感陌生。一番“过眼”后,不经意间一转头,猛然看见角落里放着一盏落满灰尘的老油灯。我暗想,这大概是我今晚的收获吧?
老板展示一番后,又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到楼下参观他收藏的经卷、法器等。一转眼到了深夜,我们像收工的农民,手里拎着从地里挖出来的番薯,满心欢喜地回城。
清洗灯上的污垢,是两天后的事了。满身泥渍的灯盏,在冲洗之后,原貌开始显现。灯为陶制,有两层底座,给人稳重敦实之感。第一层的四个侧面分别刻有“高”“灯”“照”“达”四字,笔调硬朗苍劲,有楷隶相揉之貌。其中“灯”和“达”为繁体。四字间夹杂着“梅兰竹菊”图案,分别占据八角的另外四个部分:梅花盛开,兰草苍翠,修竹摇曳,秋菊绽放。刀工有力,线条流畅,绝不拖泥带水。第二层收敛回缩,刻有连续线条纹饰,给人以连续不断之感。八面灯柱挺拔高伸,光洁平缓,向上呈紧收趋势。乍一看,有点类似于古寺前矗立的经幢躯干般。宝塔到了顶端,应为塔尖,可工匠没有完全按照宝塔的建制走,而是制成了灯盏。撇口朝上,似一朵盛开的莲花。
大理乃西南名邑,古为南诏国和大理国的都城。从地域上讲,乃茶马古道上重要一站,汉文化、藏文化、缅泰外来文化在此交汇,儒家文化与佛教文化于此碰撞交融,相互渗透,各取所长。自古文人、商旅、游客,各色人物经由此地,大理三塔等佛教胜迹更是闻名遐迩,熏染着那里的万千世界。
按照常理,人总是希望光明照亮黑暗,明快压过阴郁,而制作者却镌刻“高灯照达”,凸显“高”字,只求到“达”,这一具有动词意味的“达”字,使这盏灯的文化气息顿时活跃起来,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灯本是照明之物,但制作者赋予如此造型,寄予着怎样的祈望呢?灯身的五个部分,象征着五轮塔,代表着宇宙的空、风、水、火、地,是为了用灯火的光芒来保佑苍生,让心中美好的愿望,照向未来,正所谓“不灭的法灯”。
制成塔形,可顶部并未塑塔尖,而为荷叶盏形。对此,我思考了很久,不得其解。
有一天,恰巧从七塔寺前经过,看到大门两侧矗立着七座小石塔,上部刻有盛开的莲花,再往上是矗立的塔尖。猛然间,我想起了那盏宝塔灯。在“尖”与平顶之间,立体与平面间,现实与虚幻间,是否有所关联呢?预示着什么?凝视中,忽然顿悟:若宝塔灯点燃,那一簇聚集的火苗,必呈尖状,向上辉耀,明亮聚拢,那不正是一个有生命力的塔尖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荷花盏燃起后,必能见到明亮的“塔尖”,这匠心思索的尽头,原来是需要借用灯火的作用方能体味,作者的用意是何等的高明。玄妙之处,不正是存在于这若有若无间吗?原来一切的“智”,都镶嵌于我们日常的琐细之中。
此刻,我脑海里浮现出几千公里外的大理古城、茶马古道、滇藏文化,与七塔寺的石塔间的叠影,那是多么奇幻的感觉啊!
“高灯照达”,“达”何处?是理想、是忧思抑或是某种寄托?要么是寂静中的主人将美好的意愿,深深地镌刻在塔灯上,每日瞧上两眼,内心的所想,即便暂时无法实现,也要让意念像火光一样播散开来,照亮心中的神圣。
古诗文中,提到灯光,多描写成思念的情愫,像唐代高适在《除夜作》中写道:“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孤寂难耐时,夜不能寐,对灯感慨,思乡心切,不就是此刻高适的心境吗?白居易在《邯郸冬至夜思家》中有云:“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哪个大文人没有灯下忧思的时刻,可以说,没有灯,夜晚思念的诗文也会逊色几分。
古有以灯芯结花,预兆喜事临门的说法,古语云:“今夜灯花放,明朝贵客来。”李清照也在词中说:“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灯,寄予了文人太多太多的情愁。
照此意境,我在想,宝塔灯的主人若是位读书人,他会不会每日青灯黄卷,孜孜苦读,但科举之路漫长,“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愿一时还难以实现,只好将美愿寄予高灯,让它的光芒照亮理想的彼岸呢。
灯顶荷叶盏里,很多年份盛放的应该是菜籽油,农家土法压榨,再配一根灯草,点燃着一种希望。它赋予了制灯人想象的翅膀,照亮了使用者理想的心扉。我相信,在漫长的岁月里,“高灯照达”照到了那一代人思想飞跃的天空,尽管那里可能十分悠远。灯光里寄托着的愿望,最终应该是美好的,因为在“高灯照达”的寄予中,分明还夹杂着“梅兰竹菊”,上面又揉进了文化意义上君子般的高洁。
如此看来,那次大理古城的深夜“历险”,确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