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初到宁波，我只是个孩童。初夏时分，饭后时常与伙伴们在大院子里玩“躲猫猫”，每每跑进楼道，就看见家家户户门上挂着一撮干草。当时，我就纳闷，好端端的，为何要在门上拴些草呢？回家问父母，他们也没答案。后经隔壁阿婆讲解，实则端午已过，那撮挂在门上的“干草”是辟邪用的艾草与菖蒲。
及年长，读胡兰成《今生今世》中写道：“乡下溪涧边的菖蒲是一股辛辣气很强烈的，小时我对它很有些敬畏。而且菖蒲的根生在水石里非常坚韧，小孩用力不得法，一拔拔断，人会仰天跌一跤。我拔来菖蒲，母亲便把来剪成像两股宝剑，用红纸粘在门上。”原来，端午挂艾草、菖蒲的风俗，在浙东一带由来已久，北方人只是吃几个粽子就草草了事，而宁波就当作是大节看待，除了裹碱水粽，又是做香袋，又是吃“五黄六白”，还要喝雄黄酒、东钱湖赛龙舟，更是考验“毛脚”女婿挑“吭吭鹅”的大日子……花头交关多。
我唯独对艾草和菖蒲感兴趣。艾草自不必说，北方人视而不见的野草，宁波人当它是宝，清明前用它搡麻糍、裹青团，“韧结结”的，夹带着一股田野清香，一咬一个春天，如同身在旷野。艾草晾干可以抽取艾绒搓成艾条，点燃的艾条置于穴位上灸治，近来在宁波也流行，清淡的烟雾又能驱除蚊子。菖蒲，又相对陌生些，读了《今生今世》，才知道它是水生植物，一股辛辣气极强烈。后来才发现，它们在家门口的护城河里，成片生长，单根的菖蒲长得像一支支宝剑，还会开一些紫色的小花。
古人称农历五月为“皋月”。皋，为湿气。农历五月初五是端午，端者意为初始，午者忤也，可理解为湿热的日子即将来临。端午湿热蕴藏，旧时，常有蛇、蝎、蜈蚣、壁虎、蜘蛛等“五毒”，纷纷现形，侵害甬城百姓。但此时河间的菖蒲长得最为粗壮，野外的艾草早已齐腰，甬城菜市场内就能看到卖艾草、菖蒲的小摊，买来后挂于门上，浓郁的青艾香随风飘进屋内，犹如贴上一道灵符，可以趋利避“五毒”，家家户户争相悬挂。过了此时节后，直到它枯萎得毫无面色，又悄然消失在市井中。
如今蛇、蝎、蜈蚣、壁虎、蜘蛛等“五毒”已不多见，据说“艾旗蒲剑辟群妖”是甬城千百年来留下的风俗习惯，与汨罗、屈子并无太多关系，倒是与唐朝黄晟桃花渡斩蛟的传说有些牵扯，彼时，甬城百姓用雄黄酒浸染过的艾旗蒲剑挂于门楣，祈求黄晟将军端正辟邪，群妖不现。
1861年，英国圣公会传教士慕雅德和妻子新婚后来中国传教，第一处便是宁波。二十多年中，他学会了说一口流利的宁波话，在这里办学、传教，子女亦出生于此，度过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在中国的半个世纪》写了这一珍贵经历，开篇就说当地有一句俗话，夸张中带着持重：“Traverse and search the whole wide earth, and after all what find you to compare with Ningpo's River-hall”。走遍天下，勿及宁波江厦。那些如今在英国蒙尘的书籍和杂志里，有他的宁波岁月。
这个一百五十年前的外国老宁波，不仅走遍各处，还熟悉这个“水波宁静的城市”（The City of The Peaceful Wave）的众多传说。他在书里如数家珍：在新江桥附近曾经有个古渡口，叫桃花渡。在古代，河流里有恶龙，村民每年必须供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否则便会河水肆虐。在公元618年的一日，官员黄晟路过桃花渡，遇到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在河边痛哭，才得知原委。出于怜悯和义愤，他骑马到龙现之地，携菖蒲剑一跃而下。河水被染成了桃花红，一龙一人，都再也没有浮出水面。与此同时，因为龙的死亡，城里涌出了一口池塘。为了纪念黄晟，当地人在池塘旁修建了寺庙，每年五六月在门上悬挂菖蒲以纪念。慕雅德同时也为这位英雄叹息——桃花渡已经不在了，他的灵魂必须忍受如今的喧哗，看着小火轮行驶在他当初跳下的地方。
端午节当天，甬城最大的风俗还是吃，除了粽子，就是吃“五黄”——黄鱼、黄瓜、黄鳝、鸭蛋黄、雄黄酒，前面四种食材都是当季时令食材，食之无妨，只是这雄黄酒，带有传奇色彩，在神话《白蛇传》中，白素贞饮雄黄酒，现出蛇身的原形。故而，民间便认为蛇、蝎、蜈蚣等毒虫可由雄黄酒破解，端午佳节饮雄黄酒可以驱邪解毒，身体愈加健康。
民国张延章《鄞城十二个月竹枝词》又说：“五月端阳老虎描，艾旗蒲剑辟群妖。雄黄细蘸高粱酒，苍术还须正午烧。”宁波人描端午老虎、做布虎，用“百兽之王”的老虎来镇住蛇、蜈蚣、蜥蜴、蜘蛛、蝎子“五毒”。是日，宁波人用雄黄沾酒在婴孩额上写“王”字，午时喝雄黄烧酒解百毒。端午当日，宁波人吃“五黄六白”，“六白”指的是豆腐、茭白、小白菜、白条鱼、白斩鸡、白切猪肉。
端午这一天，不论“毛脚”准女婿，还是已过门的正式女婿，纷纷挑“端午担”，礼送岳父母。少者四色，多者八色，其中大黄鱼要成双，鹅头颈涂红颜色，路上鹅叫得越响越好，谓越叫越发，称“吭吭鹅”。当天大人给小孩手臂系上五色手绳，叫“健绳”，待以后弃绳时，要粘上糯米饭，抛至屋瓦上让飞鸟粘去，谓孩子可无病无痛、长命百岁。
“蒲剑斩千妖，艾旗招百福”，看似不起眼的两种野草，叶子并非青翠欲滴，但两者搭配在一起，手执艾旗能招百福，门悬蒲剑斩千妖，给浙东一带的端午，增添一分神秘的色彩，昭示着浓郁的端午气息，看着叫人心里舒坦疏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