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七曜
我从故乡来,常忆故乡事。
那天在某个微信群里,看到一个故乡的小伙子,接二连三、乐不可支地发了一些晒在棚架上的碧绿滑嫩的海带图片。图下加了注释:今年海带又是大丰收。然后他打了声招呼,说又得去抢收海带了,不跟大伙儿聊了。
我眯眼看着图片,蓝天白云下曾和碧海长相厮守、而如今在阳光中恣意舞动的条条长叶的图片,让我情不知所起。窃笑着,回忆起那快乐如歌又眷恋难忘的童年时光来。
我的故乡在浙东奉化区松岙镇大埠村——象山港畔的海边。风从东海来,潮涌象山港。故乡之景,美不胜收:前有水田如镜,远山衔秀;后有青山为屏,绿水为台;左有东海潮流,浩荡而入;右有参天古樟,等闲人家。那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快乐的童年时光是在故乡度过的。常听到乡人和父母自夸:我们的家乡冬暖夏凉,真是惬意的好地方。这不是自夸,我相信是真的。因为别的地方冬天冰结得厚厚的,而我的故乡似乎连薄冰都不常见。父亲总是说,故乡的大地有一股热气在持续蒸腾,在冬季,繁花照样可以自由自在地开放。
记忆里,那时候养海带属于集体经济。每个公社、每个大队有自己固定的海带养殖区域。然后每个小队“摊派”一些年轻男女组成一支海带小队。所谓的“摊派”,其实也是需要挑选的:男队员要会摇舟振楫,膀大腰圆;女队员要飒爽英姿,干净利落。因为跟农业生产队的其他工作相比,海带队的活儿,虽然平时比较悠闲,但忙碌时如潮起潮落,不分昼夜,辛劳无比。可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依然争先恐后想进海带小队,原因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日久生情,能促成不少佳偶。
海带的养殖区,一般位于青山脚下向阳的海面,那里流大浪小,风平浪静,水色澄澈。
过了3月,海区里的海带开始躁动了,在风的海洋里翩翩起舞,宛如绿色裙带的少女,给你一个甜甜的回眸,诱惑着奋不顾身劳作。
于是,忙碌的日子开始了。
朝霞满天,桨声橹声里的海面,阳光炙烤的岸边,你总能在沸腾的人群里看到一张张欢乐而黝黑的脸。小伙们一船一船地把海带摇到海滩边,然后一肩挑一肩挑搁到岸上或坡脚;而那些姑娘眼里含笑忙不迭地迎风上下,彼此默契相助。他们在快乐的歌声中开始了繁忙的一天,也似乎把滋生的情感存放在每一条海带中……
夜里,望天阶夜色如水,繁星点点,海面风轻吹、浪轻摇。而岸边,燃烧的篝火和闪烁的马灯,人影幢幢,或喧腾吆喝,或喁喁低语。我那时候还小,偶寻家人身影,或和同伴在晒棚里钻来钻去嬉闹。感觉不到白天已经失去,只有一种快乐充溢心间。有时,偷抱一个玻璃浮瓶回来,更是喜不自禁,因为终于可以向同伴炫耀自己去水库游泳也有了“救生圈”。
更热闹的是放电影。那时候,为了鼓励年轻人抢收海带的积极性,每个公社的领导总是想方设法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常常把电影放映队请过来。然后,大家四面八方赶过来聚集在一起,欢乐无比。你在山的这一头,我在海的那一边,海边山脚的陋舍缀连成一条“龙”。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大家热闹着,相契着。
海边有驻军,一般每周也会放几场电影,免费的。惯例是部队的士兵先鱼贯而入,有多余的座位再给附近的老百姓,我们叫“相白白电影”(意思是不花钱可以看电影)。
20世纪80代年初,电影《少林寺》上映后,万人空巷,那时歌曲“少林、少林……”响彻云霄,那时李连杰是偶像。一次放电影,有个留长头发、穿喇叭裤的年轻人要往里闯,几个海军士兵把他拉住了,请他稍等,他不乐意。我看到了他飞舞的拳脚,看到他从1米多高的台阶上“飞”下来……后来,他被海军士兵抬走了。
但第二天,我依然看到他乐呵呵地肩挑百来斤的鲜海带在海滩的石头路上活蹦乱跳……毕竟军民一家。饶了你,不懂事的孩子。
奉化乡贤、退休干部毛建一老师,当年因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曾在象山港畔挑过海带。前些时日他旧地重游,有感而发,高情逸致地写了一首《忆知青年代抢收海带》“打油诗”。
紧跟潮水起得早,摸黑下船新橹摇。
一条一条收海带,一船一船装得高。
手摇小船回海岸,卸下海带往山挑。
海带急需阳光晒,晒干才可打成包。
如若一阵大雨来,你收我盖全力保。
最喜海带出售日,每斤竟能卖两毛。
奖励海上看电影,月光底下尽欢笑!
顺便提一下,三姐那时也养过海带,有时会偶尔买一点海带回家。母亲再去集市买一些猪的肠油,炸了油,剩渣和海带、土豆混搭着在大锅里熬煮。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飘溢的香味诱惑着我们。我们狼吞虎咽,只是肚饱眼勿饱,不知吃了多少碗,还想吃。如今回想起那时候的味道,依然是垂涎欲滴的。
养过海带的三姐,从此有了一个别致的“雅称”,几个外甥从小到大都甜甜地称她为“海带阿嬷”,至今还是改不了口。就像洗不尽的春色,忘不了的往事,如烟似的海带。
“大包干”以后,那些养过海带的人,自己单干了,他们成了先富起来的“万元户”。其他乡亲也心动了,然后跟着他们一起养殖海带。
四十年恍若一梦,四十年沧桑巨变……大家像海带一样长叶飘飘,长袖善舞,在碧海晴空下,在波涛万顷中,在欢歌笑语里,逐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