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亲戚与宁波绿茶

李洋江

三十五年了,我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每年的清明节一过,买上宁波地产的两斤上好绿茶,寄到台湾去。说起这个习惯,还要从36年前我的姨父从台湾来家乡宁波探亲说起。

姨父励玉甫先生是宁波东钱湖人氏,出生于1924年,1944年经族人推荐,到当时的上海招商局(轮船公司)所属的惠平轮上做水手。惠平轮主要走东南亚以及港、台航线。

好学又勤奋的姨父,在几年后从普通水手升至二副。1949年4月,他所在的惠平轮从上海装运一批物资刚到台湾,上海就解放了,他和惠平轮从此滞留台湾。其时他结婚才一年多,女儿出生不久,这样的悲剧给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姨父为人方正,不碰烟酒,极其自律,生活中唯一的嗜好就是喝茶,尤其爱喝家乡出产的绿茶。海员的生活艰辛而且枯燥,出海的日子里,轮到不值更时,他总是手捧茶壶,坐在甲板上,面对穹庐下的海天一色或一轮明月,一口一口地呷着家乡的绿茶,借以排遣心中无限的孤寂和烦闷。那个时候,每次出船归来,总还有几天假期,他可以匆匆赶回东钱湖的老家和妻子团聚,抱抱襁褓中的女儿,享一回天伦之乐。而现在,身处孤岛,他和亲人彼此音讯全无。无论在逼仄的船舱还是在简陋的宿舍,思乡之情如太平洋的浪潮一波一波地涌上心头。这样的时候,一杯家乡的绿茶捧在手中,就当是亲人陪在身边了。

1954年的春天,姨父所在的轮船在香港一码头装货时,被一艘走锚的大货轮撞到了船尾,拖进船坞,修理需要两三个月时间。他趁机拜访在香港的族亲,央求其代自己回老家一趟,把妻女接到香港来,然后再想办法把她们接到台湾与自己团圆。

姨妈在离开老家前,叫两个弟弟从东钱湖后山上采来野茶,自己炒制好后塞进行囊里,作为给丈夫的见面礼。经过一番周折,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他们在台北安了家,过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十年之内,三个儿子呱呱坠地,夫妇俩也人到中年,思乡之情愈加浓烈,姨父对绿茶的嗜好也越来越强烈。

台湾盛产乌龙茶、铁观音,也出绿茶,但在姨父的嘴里,台湾的绿茶总是咂摸不出家乡绿茶的滋味,这也许跟茶叶生长地的土质和气温有关吧?味觉是有记忆的,家乡绿茶的味道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味蕾记忆里,留在了他的肠胃中。他做梦都想有朝一日能回到家乡,吃上家乡的饭菜,喝上家乡的绿茶。

时间来到1987年,大陆与台湾的关系终于迎来了解冻一刻。在台北宁波同乡会的大力帮助下,步入晚年的姨妈和姨父,在1989年的清明前夕,回到了阔别数十年的家乡。岁月倥偬,物是人非,长辈早已不在人世,好在几位弟弟妹妹依稀还辨认得出小时候的模样。在家乡的日子里,他们祭先祖、修旧居、探亲友、看风景,忙得不亦乐乎。这段日子,是他们平生过得最愉快、最幸福的日子。

这时候也正是家乡新茶上市的时节,父亲叫我去茶场买来头茬新茶招待姨父。每天晚饭后,两连襟相对而坐,品茗聊天,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谈。一个见多识广,一个爽朗健谈,就像棋逢对手,往往谈着谈着,就是一阵大笑。这样的温馨气氛,极大地愉悦了姨父的心情。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20天探亲假期结束了,就要返回台湾了,两位老人百般不舍,与家乡的亲友依依惜别。临别前,父亲嘱我再去茶场买来两斤好茶,和其他土特产一起塞进了他们的行李箱内。

此后,每年新茶上市时节,父亲总是叮嘱我挑好的买上两斤,仔细包装后寄到台湾去。每次收到新茶,姨父总会在第一时间打来越洋电话致谢,言语之间是满满的欣喜之情。那些年,我分别在鄞州、奉化、余姚等产茶地采购过当地绿茶寄给姨父,并询问他哪个地方的茶品质好。姨父总是回答我,都好都好,家乡地产茶口感都好。我明白了,与其说姨父喝的是家乡的茶,不若说那是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之情,茶中品尝到的是浓浓的乡愁。他还让孩子们也喝,说喝了家乡的茶,就不会忘了自己是宁波人,自己的根在宁波的东钱湖。

2006年,一向身体健康的姨父突发脑溢血不幸离世,结束了坎坷的一生。但我仍在每年清明后寄两斤绿茶,因为我知道,表兄们也已养成了喝家乡绿茶的习惯。更主要的是,我觉得寄给他们的不仅仅是两斤绿茶,更是家乡的亲人对他们的关爱,茶叶就是维系两地亲人情感的媒介。

2009年8月,宁波正式开通直飞台北的航班,我作为第一批旅客走进台湾。在姨妈家,第一次见到我的表兄们,双方竟然没有一点陌生感,这大概就是血缘的神奇之处吧?我带的见面礼仍然是家乡的绿茶,表兄们泡上一杯招待我,一如当年我父亲在家用新茶招待他们的父亲。临别时,表兄们在姨父收藏的紫砂茶壶中挑了一把造型精美的送给我,作为特别的纪念。我把它带回宁波,放在书橱的显眼处,每当看见它,就会想起在台湾的亲人们。它仿佛也时时地提醒我,新茶上市时,别忘了寄上两斤给台湾的表兄们。

2024-05-27 李洋江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54866.html 1 3 台湾亲戚与宁波绿茶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