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在我年少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在各个城市出差,为此他吃遍了各地的美食。虽然经常出差,但父亲总能在家族中有喜事的时候赶到,没有落下过一顿酒。是的,他喜欢喝酒,在我们这个镇子,不管男女,高低都能喝上几杯,我想,这大概是跟地域物产有关吧。象山港出产的小海鲜,以鲜美著称,是佐酒的佳肴。当他尝过黄海个头硕大的大虾、皮皮虾以及南海的深海鱼后,毫不客气地以“索然无味”四字作评。虽说象山港的小海鲜难以形容,但父亲还是给出了生动的评语:“鲜掉眉毛。”
又有什么样的酒能配得上“鲜掉眉毛”的小海鲜呢?至少在二三十年前,这个小镇,还被称为“青梅小镇”。鼎盛时,镇域内种植了超过万亩的梅树。家乡的青梅饱满圆润、汁液充沛,加工后畅销各地,甚至出口东瀛,果脯业一度成为镇上的支柱产业。青梅成熟的季节,果园里人头攒动,通往果园的乡道上往返着果脯厂收购的货车,小镇居民蜂拥而至自家亲戚的梅林帮忙,作为回报,他们会挑选个头硕大、品相上乘的果子,带回家浸泡青梅酒。青梅煮酒,遑论英雄?只有清洌甘甜的芳醁才配得上东海小海鲜的至味,两者相得益彰,是无尽岁月里的绵绵乡愁。
我家的青梅来自周奶奶的馈赠。周奶奶是父亲的乳娘,她命运多舛,青年守寡,晚年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的除了两个孙女,就是屋后的这一大片梅林。虽然年过六旬,但她身板健朗,年年初夏,都是一个人拉着满载着青梅的板车,从十里之外的那个以长寿著称的小山村来到镇上的果脯厂,车上必然有精心挑选的一袋,是留给父亲浸酒的。偶尔,也能见到帮忙的那两个清秀腼腆的孙女,她们身材高挑,肤色健康,很少说话,坐在屋子的角落里,绞着粗壮乌黑的发辫,小心翼翼地婉拒着母亲招待的水果点心。她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梅”字,比我大不了几岁。
那天周奶奶带着大梅来我家,却是暮春之际,青梅在枝头睁开了羞涩的眼睛,它玲珑娇小的身子一天天膨胀,但离成熟尚需时日。周奶奶送上请帖和喜饼,顺便向父亲询问做酒的事。几年不见,大梅成熟了许多,眼神里透露着一种自信、稳重,不再不安地绞着发辫,而是落落大方地陪着母亲说话,原来这几年她去了珠海打工,这次回来相了亲,订了婚,婚期定在秋天。
“按镇上的习俗,出嫁可比娶亲还隆重,除了出阁宴还有回门酒。我们先去找小葛师傅挑选一个酿酒的吉日吧。”父亲说。
上梁、酿酒、嫁娶都需要一个好时辰,这是沿袭至今的一种潜移默化、相安于心的生活的仪式感。父亲的好友小葛师傅是镇上最出名的酿酒师,镇上人家凡有喜事,都请他上门做酒,家中用来浸泡青梅、杨梅的白酒也大多出自小葛师傅之手。
蒸粮、摊凉、撒曲、蒸馏、封存……一个个步骤均依古法,一丝不苟,小葛师傅在周奶奶家的院子搭建了简易的造酒工坊,一个月内返回十数次,终于赶在青梅丰收的季节,大功告成。
“出阁宴客人多,酒只需普通的好酒就可以了,但回门酒主要招待毛脚女婿,我知道典藏的宝贝,从不轻易出手,但我的那个异姓兄弟已经没有福气喝他女婿敬的酒了,他生前就爱喝你的酒……”父亲说。
父亲所说的“宝贝”是小葛师傅逢年过节都舍不得吃的酱香基酒,小葛师傅祖上三代制酒,家中的窖泥已有上百年历史,这神秘的基酒是他祖父传下来的,弥足珍贵,使用时都是用滴来计量,在普通的糯米烧里混入一杯,醇香四溢,口感会绵柔悠远许多。小葛师傅从不售卖自己的基酒,能喝到的,都是八百年修来的缘分。也许是父亲煽情的话感染了他,他略微思索后说:“回门酒的当日,你来我这里取就是了。”小葛师傅淡淡的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仿佛每一个字音都化成了滴滴酒香,只有相知于心的多年酒友才能品读出。
作为小葛师傅为数不多的好友,父亲上次喝过这种酒还是十年前在黑龙江支边的小叔回家完婚时,阔别十年,对美酒的期待甚至超越了美酒本身,得到小葛师傅亲口的承诺后,父亲的眼神里焕发出一种酒酣后才有的光彩。
毛脚女婿上门,不能没有仪式上的岳父大人,父亲便被赋予了重任。按计划,他不但受邀在婚宴中担任总管先生,操控所有流程,还在回门酒中充当主客。酒品就是人品,他要在一次次的推杯换盏中考察女婿的言行,巧妙而威严地说出对他的期许。
两个月后,父亲带着对美酒的渴望再次踏上出差之旅,他带去了一壶周奶奶家的青梅酒,他要去北方收购原料,按照计划,返回的时候刚好能赶上大梅的婚礼。喜事一天天近了,见总管先生还在出差的途中,周奶奶不免有几分担忧。
婚礼前的一天,父亲忽从北方打来长途电话,铁定赶不上出阁宴了,但应该不会错过回门酒。
“既然总管先生在外,总管夫人就代行其职吧。”小葛先生说。做喜饼、送喜帖、准备回礼、挑选黄道吉日、采购婚宴食材……父亲出差后,这些事情主要由母亲张罗了。
周奶奶家虽然亲戚不多,但邻里和睦,知道她一把年纪操劳孙女的婚事不易,不约而同地送来了礼金,大家都想借着婚事多帮衬一点,同时也沾点喜气,喝杯喜酒。大梅出阁那天,院子里满满当当地摆下了二十桌,空气中浮动着月桂和青梅酒的香气。临近中午,几辆红色的桑塔纳送来了迎亲的队伍,令人颇感新奇的是,男方还聘请了一名摄影师。新郎和男傧相被拉入最中心的席位上,酒过三巡,女方的亲戚纷纷离席劝酒,方言的酒令此起彼落,把婚礼的热闹气氛烘托到了极点。
这是母亲度过的最繁忙的一天,贯穿婚礼过程的有十几道程序,只要有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两三百人的大场面就会陷入混乱。从厨房到新娘的闺房,她穿梭在各个场景,调拨人力,分配物什,引导亲朋好友的座次,把控菜肴上桌的顺序,她不但是掌控一切的婚礼总管,也是随时可以出现在各个岗位的好帮手。吉时一到,迎亲的队伍就要出发,周奶奶泪眼婆娑地把一只金光灿灿、寓意着香火绵延的火熜交到大梅手中,依依不舍地把她送到了村道旁。
婚宴暂告一段落,但母亲的总管工作仍在继续,她在为三天后的回门酒准备着,为了招待毛脚女婿,她专门回了一趟娘家。我的外婆家是一个有着千户人家的渔村,滩涂资源丰富,那里的人擅长赶海。她带领几个表哥下海捡斑螺、钓望潮、抓弹胡……这都是一些地道鲜美的小海鲜,因数量稀少,极少出现在宾客众多的场面上,但回门酒没有外客,这些诚意满满的小海鲜作为主打的菜肴烹饪极为简单,取代了大鱼大肉、全鸡全鸭,是大道至简的家常味道,也是优雅尊贵的人间至味。
参糊是回门酒的前菜,主料是鳗鱼胶,加上蛋花、肉丝、海参段,沸水一烫,稍作勾芡,起锅装盘淋入麻油,撒上几许葱花,香味扑鼻,开胃滋补。父亲就是在参糊端上桌的那一刻赶到的。他风尘仆仆,怀抱着一大瓶五升装的青梅酒。“这可不是寻常的青梅酒”,如我所料父亲入席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跟酒有关,“足足两大杯的基酒,小葛师傅估计十年内都不舍得再用了。”
酒席旁的空地上停着一副贴着大红喜字的米箩,俗叫“回门担”,各种礼品满满当当,是毛脚女婿挑着走了数里山路给出席回门酒的各位亲友的赠礼。至于那天晚上,喝酒的人们经历了什么,借着十年不遇的让父亲魂牵梦萦的基酒那馥郁甘洌的迷人气息,敦厚腼腆的毛脚女婿又领受了什么样的谆谆教诲?我只记得第二天晚上父亲酒醒后淡淡一笑:“后来酒喝完了,就吃那青梅,酒的精华全在果子里。”至于他和毛脚女婿说了些什么,谁知道呢,也许幸福生活的真谛就藏在酒话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