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隔壁的芬姨找到个门路,收购玻璃罐头瓶,再卖给特定地方,颇有赚头。她真诚地邀我们家一起做,说当邻居多年,了解我的父亲和母亲,勤快、实在,跟这样的人一起做事安心、省心,二则看中了我家的大院子,很适合用来放置收来的罐头瓶。父母亲欣然答应。
闲置了些时日的木制手推车被父亲推了出来,他拿着扳手敲一敲,拧一拧,又给轮胎打饱了气,收罐头瓶可全靠它了。出去收瓶子,通常分两组进行,两人加一辆手推车为一组,要么夫妻档,父亲和母亲、芬姨跟她丈夫各一组,要么女人一组,男人一组,父亲若出海,基本就剩母亲和芬姨的女人组了。手推车上放篰篮和箩筐,沿路吆喝、探问。起初,个别人对于空玻璃瓶能卖钱有点半信半疑,遂跟了母亲她们一程,亲见后才确信。海岛不大,很快,一个完好的空瓶子能卖两分钱的事儿也就传开了,有人还特意候在路边,脚下是一编织袋罐头瓶。母亲开玩笑说,以后啊,大家路上碰到罐头瓶不会一脚踢开了。
那会正是夏天,出去收瓶子一般选早晨和傍晚。母亲和芬姨推着手推车一路过去,两人头上均包了毛巾用来防晒,每收一户人家,清点瓶子后,母亲从兜里掏出钱袋子,一分一角仔仔细细数给人家,然后慎重折起来放回兜里。收来的玻璃瓶一个个装进篰篮和箩筐,在底部排放整齐,再摞上一层,又一层,上面用粗麻绳缠几圈,篰篮和箩筐也跟手推车的挡板绑起来,以防车动时,一不留神滑下来。
如母亲所言,千小心万小心,总有疏漏的时候。某一次,母亲和芬姨收了满满一车的罐头瓶,车子颠颠簸簸,瓶子“咣当咣当”响,两个女人尽量靠着路边慢行。从马路拐进我家,有一条狭长的稍陡的小路,小路刚好可供手推车经过,母亲和芬姨各握住推车一个把手,两人一起使力,并尽量把控方向和车的平衡,然而将入院门时,却猛地撞向了院墙,麻绳不知何时松了,最前面那只箩筐挣脱了束缚,倒了下去,多只罐头瓶子跳了出来,“劈里啪啦”落地,母亲和芬姨心疼得不得了,立马查看“伤亡情况”,虽是泥地,瓶子还是碎了好几个。自后,她们把绳子绑得更紧了,也不贪多了,有大半车了就拉回家,宁愿多跑两趟,一次性装太多,容易掉落摔碎,且不好掌控。
每次,收瓶子到家,母亲原本戴头上的毛巾已经搭在了脖子上,这样方便擦脸上的汗,她的刘海弯弯扭扭地粘在额头,衣服的后背、前胸都被汗水濡湿了,待洗把冷水脸,“咕嘟咕嘟”灌下一碗凉白开,便开始卸货。卸货可得耐心,一只只轻拿轻放,几天后,罐头瓶像一群滚地撒泼的娃,堆满了院子,有时候猫狗窜过,总让人担心那些易碎品,母亲甚至夜里都睡不安稳。后来,父亲搭了个简易的棚子,让瓶子们住了进去,还摆得齐齐整整的,再挡上木板,这下等于进了保护圈,大家放心多了。
瓶子攒到一定数量,开始清洗。我家院子边就有一条小河,河水清凌凌的,母亲和芬姨坐在岸边,左手持瓶,右手握小刷子,往广口玻璃瓶里灌入大半瓶水,刷子在瓶底和瓶壁划来划去,如搅拌什么东西,原本脏乎乎的瓶子被洗得透亮,而后放进长方形塑料筐里,太阳一照,闪闪发光,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一筐筐新瓶子。
清洗时,才发现有的瓶子瓶口缺一块,还有的瓶底出现了裂痕,这让母亲愧疚,觉得自己收购时不够细致。芬姨安慰她,瓶子量大,难免有几个残品。残品只能拣出来扔掉,母亲和芬姨边洗边嘀咕,以后收的时候要更加注意了,尤其瓶口,应该每一个都摸一圈。有一次,母亲给一个罐头瓶灌进些许清水后,刷子还没划拉两下,瓶子突然碎裂,像一朵玻璃花在她手上绽开。紧接着,又开出了鲜红的血花,母亲的手指被碎玻璃割伤,她神色自若,将手放在自来水下冲一遍后,擦干,从家里的药箱里拿出医用布胶带,扯一段包上。几乎没耽搁,她继续返回河边刷洗,瓶子真是多啊,母亲弯下腰低着头,洗完一批又一批。那段时间,她老是边走路边用拳头捶腰,说,没想到,洗瓶子比拉一车瓶子还累。
洗净的瓶子,仍然用手推车拉,一趟一趟运到指定地点,对方验收后,付款。收罐头瓶持续的时间不长,算一种短期生意,但在之后的岁月里,母亲提及了多次,因为正是这个生意,让她学着记起了账。每回收来一批,卖掉一批,母亲就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划划,上面记得清清楚楚,收购次数、每次收来的瓶子数量、残品及损耗数量、收瓶子花去的钱、卖瓶子得来的钱,一目了然,父亲表扬她记账无师自通,母亲开心得眉眼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