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

竺哲飞

离乡几十年,从南到北,漂过的城市一个比一个繁华,一天比一天进步,日异月更形容它们变化之快并不夸张。只是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感觉重重的钢筋水泥封禁了世代不息的烟火,冰冷了邻里至亲的温情。乡村晨昏里袅袅的炊烟和穿林打叶的细雨更让我心旌摇荡,魂牵梦绕。

春季烤笋是记忆里绕不开的话题。四月伊始,春风细雨,平时寂静的小山村一下子热闹起来。居住在城镇的人们结伴驱车前往里山,要么帮留守在老家的亲人,要么联系相熟的老乡,掘笋、烤笋、晒笋干,一时间,山村的空气里飘着浓浓的笋香。

收获的季节,农人总是习惯早起。天刚蒙蒙亮,舅舅已经起床。他穿上半筒雨鞋,扛起放在门后的锄头,顺手拎起两只编丝袋往腋下一夹,打开大门出去,我紧跟其后,一起去自家的竹林掘笋。

昨晚刚下过一场雷雨,上山的路有点泥泞。竹叶上的露珠滴进脖子里,顿感凉飕飕的。薄雾缥缈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有的青草气息。舅舅抡起锄头,在笋尖弯曲的内侧,轻轻地扒开泥土掘起笋来。直至掘到笋尾部那一圈排列整齐的红色小圆点——“龙根”,才对准方向一锄下去。

在一丛开着白色“阿公公”小花旁边,有株大毛笋似乎在向我招手。我学着舅舅的样子挖掘,“卟”的一声,不知为何,只掘起了上半株笋。舅舅有点肉痛,干脆让我去捡已掘起的毛笋,收拢装进袋里。舅舅转身掏出插在腰后的柴刀,砍了株小毛竹当挆拄。他以锄头杆当扁担,将满满两大袋“战利品”挑回家。

舅母早已在家里等候多时。舅舅解开袋绳,将笋尽数倒出在门口道地边,自己匆匆吃过早饭,又去田头劳作了。

舅母从厨房拿了把菜刀,走到墙角边一口壁筒缸前,将菜刀斜对着缸沿“嚓嚓”磨了几下。然后,她坐在一把小凳子上,拿起菜刀,不深不浅地往笋身上斜切一刀,然后麻利地向两边一用力,剥去笋壳,再将太老的笋屁股削去。

一株株似婴儿般小手一样白嫩的笋肉,在盛满清水的大水盆里沉浮游戈,嬉戏自如。将洗好澡的笋肉捞起,舅母便按照用途不同开始切笋。晒笋干的只须切成一分为二或一分为四;烤油焖笋和烤咸笋的,则要切成小块;晒笋丝干菜的,要切得更细些。

道地中央,并排坐着两口由废旧柴油桶制成的大地灶。早在年前,舅舅就忙碌了好几天,将劈好的柴爿,整齐地码在柴间一角。柴爿在地灶下吐着红红的火舌,大铁锅里的笋在沸水里炙烤,夹带着烟雾的水蒸汽在道地上空袅袅升起。经过几小时的清水烧烤,锅里“嗞嗞”响着,笋肉颜色逐渐变深。舅母往一口烤油焖笋的锅里倒上油和酱油,另一口烤咸笋的锅里倒上咸齑卤,继续文火熬煮。其间,还要往咸笋的锅里再添加几次水和咸齑卤。为防止油焖笋烤焦,舅母不时拿锅铲上下翻动。从清早一直烤到晚饭后,十多个小时过去了,整个院子里,到处弥漫着炊烟及诱人的笋香。邻居蒋阿姨也来帮忙,她家那条黑狗,傻傻地趴在一旁,伸出长长的舌头,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把烤好的笋,填装进一只只玻璃罐头瓶里塞结实,灌汁封盖,最后放到锅里蒸两个小时真空杀菌。杀菌后的罐头笋,一般能保存一两年不变质。舅母将这些视若珍宝,除了留作自家食用外,其余部分会送给亲朋好友尝鲜。每当我买来蛏子、海瓜子放汤时,总会加几片撕细的咸笋放入汤内。咸笋的咸香与海鲜的鲜味交织在一起,这滋味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遇上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村里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空地处、矮墙头,路边栏杆上,到处晒满了笋干及咸齑干菜。

舅母将在锅里焯熟的笋,错落有致地挂在带有尖锐短梢的三角形竹架上,或将系着细绳的笋整齐地挂在长长的晾衣竿上晒笋干。与咸齑一起煮熟的笋丝,则被倒在竹制容器上,薄而均匀地摊开。什么米筛、白篮、簸箕、篾筐等都派上了用场。

晒成半干半湿的笋干、笋丝干菜总是让人揪心,稍不留神就会发霉变质,导致前功尽弃。舅母专门让我看管这些东西。趁着灿烂的阳光,要不断翻晒拨弄。一旦乌云遮天,就得做好准备,赶在雨点落下前,连货带架一股脑儿搬进屋檐下。

笋干在风吹日晒中慢慢弯曲变干。隔壁阿婆也拿了把竹椅子过来坐在旁边,眯着双眼晒太阳。透过柔柔的阳光,竹竿架上稀疏的笋干影子,斜斜地投射在铺满鹅卵石的道地上,一派祥和景象。

舅母将已完全晒干的笋干、笋丝干菜,分别装进食品袋里密封保存。笋干鲞烤肉、笋丝干菜烤肉、笋丝干菜烧鲳鱼,都是江浙一带人们的最爱。

半个多月后,竹林里的种笋,已长得一人多高。它们似哨兵一般昂首挺胸,依坡而立,有的甚至直逼竹林高处,吐出了青翠而稚嫩的竹梢。漫山的毛竹长出了柳眉般的新叶。一阵微风吹过,发黄的老叶纷纷凋落,似万千蜻蜓,洋洋洒洒地飞舞于竹林、山沟,甚至农家屋顶上。此时,除了在个别泥土特别厚实的地方还能偶尔寻到黄泥拱笋外,已很少发现毛笋的影子,笋时就这样过了。

2024-05-16 5 5 奉化日报 content_152861.html 1 3 乡村记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