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朋友送来一刀土猪肉,一时吃不了,冷藏作冻肉又可惜,于是用茴香、桂皮、花椒和酱油煮了一锅汤汁,冷却后倒入黄酒,再把切成大块的猪肉浸渍其中……对了,我在做酱肉。
土猪肉比较肥厚,我把部分肥肉割下,切成一盆薄片,每餐扒拉几片熬成油炒蔬菜。这使我不由得想起四十多年前去岳父家吃饭,岳父指着一碗肥肉片炒的菜说:“煮菜羹,呒漂肉爿不鲜,吃,吃。”漂肉爿即肥肉片。
现在想来,这话至少透出两层意思。第一,岳父他老人家好这一口,所以把他爱好的菜推荐给我。在当时这确实是一道不错的家常菜。在我读大学期间,食堂里就长年有用较肥的肉片炒青菜、大白菜的菜,明明是菜多肉片少,却偏偏美名曰“炒肉片”。忽略量大的蔬菜而强调量小的肉,恰恰表明了当时的人们缺肉吃、渴望吃肉。对“炒肉片”的口味偏好就这样形成并依惯性延续。第二,说明当时家庭经济条件普遍比较拮据。那时猪肉、食用油放开供应还没几年,此前油都要凭票供应,食用油每人每月半斤。所以用肉票买肉时,往往挑肥多瘦少的。肥肉可以熬油补食用油之不足,又可解肉馋,一顶两用,何乐而不为?肉少菜多的“炒肉片”就应运而生,成为那时许多家庭日常生活的写照。几年后,随着经济的繁荣桌面上鱼虾蟹已唱主角,就再也没听到岳父说“煮菜羹,呒漂肉爿不鲜”了。
我用肥肉熬油炒菜,与当年的“炒肉片”有异。我用的肥肉片量很小,且无需当年的一顶两用,肥肉全熬成了油,所剩固体仅几片小小的焦黄猪油渣,炒出的菜香而不腻,口味胜过当年的“炒肉片”。但要是回到当年物资匮乏、肚中少油的时代,我炒的这菜可能就比不上“炒肉片”受欢迎了。如此看来,人的口味不单是纯生理性的,而是烙有时代的特定印记,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说到猪油渣,是我少儿时代的一大嗜好,但基本上也只是在除夕或稍前一两天里才有得吃。现在过年吃的猪油汤团基本上都是从超市买来的,在我少儿时代却是每家自己动手裹的,居民凭春节前发的票证买来猪板油,挑上好的部分,即凝脂如雪的那部分用来揉猪油馅(如今的年轻人可能已不清楚猪油馅是用生猪板油和熟黑芝麻粉、白糖一起揉成的),剩下稍次的就用来熬猪油,这样就有了猪油渣,并且越是次的猪板油,猪油渣越多。猪油渣常常是家长给除夕坐在灶膛前添柴烧火的孩子的奖励。猪油渣宜在出锅后稍稍冷后即吃,一出锅就吃会烫嘴,冷却过头了会发软也不好吃。稍稍冷却还热乎乎时的猪油渣酥酥脆脆的,一咬下去牙齿间会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其间有残存的微量猪油渗出,先是满口酥香,随即满口糯香,其味妙不可言。有的家庭主妇很节约,舍不得给孩子吃而用来炒菜。炒菜中的猪油渣变得软皮皮、水出涝糟,就没什么味道了,小孩子为此很沮丧。但勤俭持家的主妇为炒菜省油便顾不上孩子的“幸福感”了。尤其是孩子多的家庭,这一点点猪油渣又能分给谁吃呢?还是炒在菜里共享为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物资匮乏时代里也就只能如此这般了。
窗外,浸渍了两天的暗红色酱肉已进入吊挂风干程序。窗内,我用“漂肉爿”熬油炒菜,岳父的那句“名言”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而当久违的猪油渣味从锅里升腾而起,我又有一悟:我童年的年味就在猪油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