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至,寒意愈浓。
田间的雪里蕻正从冷霜下透出成熟的绿意。集市上,早熟的雪里蕻已青翠诱人。这景象突然地勾起了我心底那块沉默的石头的记忆——一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咸齑石头。它静静地躺在我的储物柜里,冰凉、坚硬,却压着一段温热的时光,一份独属于宁波人、也独属于我记忆深处的、沉甸甸的旧情。
我记得上小学时,某个元旦前后,父亲借来一辆手拉车,去仓桥菜场买回一百多斤雪里蕻。那时的仓桥头,即如今高楼林立的紫金小区位置,父亲拉着小山般的菜捆回家,要绕很远的路——当时市政工程处两旁的高桥,车子过不去,只能拐进三支街,经长春路,走共青路,才到桂井街。那一路,父亲呼出的热气,车轮压在石子路上的沙沙响,还有新鲜雪里蕻那冲鼻又清冽的生气,混杂成岁末特有的忙碌序曲。
菜到家,摊开在堂前,甚至铺到了月湖边的空地上,晒上几个难得的日头,接着,是去月湖埠头清洗。杨柳叶子早已落尽,枯枝伸向灰白的天,水冷得透骨。碧绿的菜叶在清冽的湖水里漾开,涤去泥土,也仿佛结束了一年的风雨洗礼。
重头戏是“踏咸齑”。一口深棕色的齐腰深的缸,倚在墙角,菜与盐备在缸边,菜与盐的比例大约是100斤菜比4斤盐,这是祖传的腌菜配方。我脱了鞋袜,将脚洗净——那是一种颇具仪式感的准备工作。缸底先铺一层菜,匀匀撒上一把盐,我便扶着缸沿,跨进去。脚底刚触到那冰凉的、带着潮意的菜叶时,一股寒气“嗖”地窜上来,激得人一哆嗦。踩实之后,是第二层,菜头与菜尾要交错着放,据说这样才腌得透。人就在那缸里,一圈一圈地走,一脚一脚地踏。起初,是钻心的冷,冷得脚骨发麻;接着,是人渐渐热起来,脚底也更有力了,额头竟出了微汗。而那粗盐,可是不饶人的,它们藏在菜叶底下,冷不丁就嵌进了赤脚的皮肉里,带来那种尖锐而持续的、丝丝缕缕的痛。只知道要用力,再用力,将那一层蓬松的绿菜,踏成紧实的、可以交付给时间的模样。这也锻炼了我的意志与毅力。
踏到最上层,要多撒一把盐,像为这巨大的绿菜封上最后的印,以利于咸齑发酵。然后,搬来那块粗大的、沉重的咸齑石头,压在中心的位置,四周再缀几块小的。石头沉下去的那一刻,缸里发出一声满足般的、轻微的叹息。最后盖上木板盖,剩下的,便都交给光阴去静静发酵。
约半月后,咸齑的香味便幽幽地飘出来。那是独一无二的自家的味道。我家咸齑腌得好,左邻右舍常来舀一碗,而母亲总是慷慨的,来了总不忘夸一句:“是我小儿脚踏的,味道格外好。”墙门里住着位孤身的婆婆,是个五保户,尤其爱吃我家的咸齑。母亲便隔三岔五让我送一碗去。老人捧着碗,眼里有光,连声道谢。那谢意不单为一口吃食,更为这暖乎乎的邻里情。后来她去了养老院,临走前,还颤巍巍地来道别,念着我家的咸齑。
往后的日子,这块咸齑石头下沁出的,是整整一年的满足与鲜美。咸菜大汤黄鱼是年节里的金玉满堂,而一碗热腾腾的咸菜年糕汤,能熨平所有冬日的寒气,咸菜笋丝则是春天的山野气息。到了夏天,宁波有句老话:“三日弗吃咸齑汤,两只脚梗酸汪汪。”那一碗浮着几星油花的咸菜汤下肚,浑身的倦味似乎真能被瞬间驱散。那时的生活,像这缸咸齑,清贫却有滋有味,历久弥新。
如今,邱隘的雪菜,规模化生产,流水线作业,包装精美,行销全国,飘向世界。时代进步,改天换地,我辗转搬家多次,许多旧物都已流失,唯独留下了那块最小的咸齑石。它静置角落,不再肩负重任,但粗粝的表面上,似乎仍浸润着月湖的水渍、寒冬的盐霜、少年的汗水与母亲的目光。
石头不言,而咸齑之味,却早已在梦境里,发酵成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