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兰 文/摄
晨光斜斜扫过食品柜的玻璃门,在柜角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影子——那对铅色的锡瓶就立在那儿,瓶身蒙着一层岁月的薄尘,却像藏着一整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晴日。
想起那年国庆节,我倚在自家门槛上,抬嫁妆的汉子们脚步停在院门口时,阳光“叮”地一下撞在系着红绒的锡瓶上,晃得人眼晕——这哪里是锡,分明是两块被揉得发亮的银子,温暾地淌着光。
“那是装糖、饼干等零食的。以后嫂子家来客人,就从这里抓块糖,取块饼干,想想就够甜蜜。”我攥着衣角想,等我长大,也一定要有这样一对锡瓶,甜得能让嘴角翘一整天。
“锡瓶”是我们平时叫的土话,其实书面语叫锡罐——就像锡酒壶、锡烛台那样,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姑娘出嫁时,嫁妆里少不了的物件。
它们刚做出来时银亮银亮的,光映在上面能晃眼。是日子慢慢把那层亮磨掉了,如今成了沉沉的铅色,倒添了些温厚的旧意。
从前它们可不是摆着看的。腊月里揭开瓶盖时,先是一股焦香裹着锡器的凉劲儿钻出来,里面躺着自晒的年糕干,咬着脆响;冻米糖蓬松得能捏出粉;炒瓜子的甜香沾在瓶壁上,指腹一抹,入口细碎温软,是最被小孩惦记着的宝贝。如今它们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早不用来装东西了,却仍在食品柜里占着个位置,成了藏着旧时光的摆饰。
这一对锡瓶不算大,高不过25厘米,分瓶盖和瓶身。瓶颈是段短短的圆筒,高2厘米,直径10厘米,往下看类似于一个圆鼓鼓的球,细看是由8块梯形的锡片焊接起来的。每片表面分别刻有:双喜字、翘着尾巴的喜鹊、勾着细叶的兰花,还有蜷着花瓣的菊花,都是两两相对。刻得不算精致,却透着股实在的喜气。瓶盖是个严丝合缝的套子,套在瓶颈上大小刚好,没有一丝多余。盖顶的手柄是只小小的狮子,站得笔挺,捏住它掀盖、盖盖,倒成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这对锡瓶这般小巧,是因为那时锡金贵,材料凑得不易,大半是母亲嫁妆里那只旧锡瓶,剩下的碎锡块,是我中学毕业后在工厂一点点攒下的。
那时我在一家小厂上班,厂里替一家电池厂加工电池套,接缝处得用锡焊。锡条按产量发,厂里有个“巧”规定:谁焊得好,省下来的锡条就归谁。还常搞技术比武,比谁焊得又薄又匀——焊得匀了,用的锡自然就少。
我起初哪懂这些,电烙铁的尖儿总带着灼人的红,握不稳,烫得左手食指起了水泡,挑破了贴块胶布接着练。焊缝要么凸得像小疙瘩,要么凹成个小坑,还沾着些碎米粒大小锡粒,返工是家常便饭,锡条也总不够用。
后来跟着师傅学,看他捏烙铁的角度,学习他控烙铁的火候,自己再一遍遍试着练。慢慢悟到:握烙铁时手腕要保持平稳,烙铁刀刃与焊接缝保持垂直,焊接一刹那力道要匀,速度要快。返工的次数渐渐少了,锡条也从不够用到有了节余。尤其记得第一次省出的那一点点锡头,我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肚反复摩挲着,锡的凉意渗进皮肤,心里却烧得慌——那是离“有一对自己的锡瓶”最近的一次,内心激动不已。以后每回省出一点,就小心翼翼往一只盒子里塞,想着凑够了就能做锡瓶,内心便一阵莫名的激动。
再后来,竟在全厂技术比武中夺魁,厂长还宣布我的产品免检。日子在指缝里伴着烙铁的温热缓缓流过,盒子里省下的锡边角料,不知不觉中也攒下不少。
材料凑齐了,母亲请了锡匠上门来做。怕锡匠在制作过程中“落所货”(宁波话,偷拿点材料),母亲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锡匠把装有锡条的容器放在火炉上时,她双手握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炉膛里的火光。锡条熔成银亮的锡水时,她往前凑了凑,连呼吸都放轻了。锡匠把锡水缓缓倒进模具,母亲趁他转身拿钳子的空当,飞快地往模具里瞄了一眼,怕那点宝贝锡水长了腿跑掉似的。不一会儿锡匠从模具里钳出锡片,看着锡片边缘被木榔头“塔塔”敲平、焊合,直到小狮子手柄焊在瓶盖上,才放松了警惕。
如今指尖再触到锡瓶的凉意,顺着瓶身的刻痕摸过喜鹊的尾羽、兰花的细叶,那些旧时光就跟着活了——母亲凑在模具前的侧脸,工厂里烙铁尖的那点红,还有第一次攥着锡头时心里的热,都藏在这铅色的瓶壁里,温着、亮着,就像从来没走远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