笋香里的时光

苏东坡在徐州任职时,身为南方人,对北方菜总觉有些隔阂,心底最想念的还是家乡的竹笋。当远方朋友千里迢迢寄来竹笋时,他挥笔写下“故人知我意,千里寄竹萌”的诗句,那份对笋的牵挂,读起来仍旧觉得真切。而我与笋的缘分,也深植于成长的年轮里,那份情有独钟,丝毫不输古人。

竹林像是藏着时光的秘密,一年四季都有笋的踪迹:春有毛笋破土,夏秋季有鞭笋探身,冬有冬笋蛰伏。这几种笋里,鞭笋是最鲜美的,它可以做成很多美味佳肴——笋丝汤、鞭笋炖毛豆、清蒸鞭笋……每一味都是大自然的馈赠。

鞭笋炖毛豆是餐桌上常客。鞭笋去壳切片,毛豆剥壳洗净,同入一碗,丢进高压锅蒸透,出锅时撒点调料便成。笋与豆都炖得糯软,对老人或牙口不便的人格外友好。我总喜欢满满舀上一勺,鲜与香在嘴里漫开,那股子满足劲儿,至今难忘。

清蒸鞭笋则是对本味的极致尊重。像清蒸茭白那般,整颗鞭笋带壳洗净,入高压锅蒸透,剥壳后蘸点虾籽酱或酱油,一口下去,满是笋的清鲜嫩滑,原汁原味里藏着山林的气息。

笋丝汤是专属于夏天的慰藉,既是汤品,也能当解暑的“饮料”。鞭笋去壳切丝,榨菜、番茄切好,等水沸了一股脑下锅,稍煮片刻加些调料,便是一碗鲜掉眉毛的好汤。每次饭前喝上一碗,暑气消了大半,儿时挖笋的画面也跟着汤香弥漫出来。

当我蹒跚学步时,竹林是家里的“钱袋子”。父母为了照料竹山,经常上山劳作。晨光里、夕阳下,父亲挑着箩筐,一头是顽皮的我,一头是沉甸甸的农具,那道穿梭在山间的身影,成了记忆里最暖的风景。

上学后,每个暑假,我总约着小伙伴上山挖笋,赚点学费和零花钱。“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天蒙蒙亮,我们就背着锄头、柴刀和蛇皮袋出发,袋子里塞满米、霉干菜和西瓜等食物。母亲总念叨:“少带点东西,回头比挖的笋还重!”可我们觉得,东西带得足,满载而归的底气就更足。

我家的毛竹山,直线距离不过一公里多,却因山势陡峭,需绕路上山,得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一路上边聊边挖,运气好时还没到山顶,蛇皮袋就鼓了一小半。我们最爱走“拖竹道”——毛竹从山上拖下磨出的小径,虽陡滑难行,摔倒是常事,却因路面较硬且光滑,藏在土里的“笋爆”总能一眼瞧见。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山里人都搬到了山脚,只留下几间空房给路人歇脚,这倒成了我们的“根据地”。中午时分,大家把带来的米菜凑到一起,分工合作,有的淘米、有的烧火、有的做菜,忙得不亦乐乎。虽然很热、很累,有时蚊子还像战斗机一样在你周边“轰炸”,但是大家都很开心。围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嚼着有点夹生的米饭(山里气压低,饭总容易煮僵),喝着干菜汤,聊着不着边际的梦想:“我要当老师,以后管你们的娃!”“我要赚大钱,修条路上山,再也不用这么累了!”“我要发明挖笋神器,挖得比谁都多!”笑声裹着山风,飘得老远。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在挖笋时深有体会。上山时盼着多挖点,下山时却望着沉甸甸的蛇皮袋发愁——扔了舍不得,只能咬着牙硬扛。那袋笋像一座小山坡压在背上,越压越重,越走越重,走几步就得歇一歇。偶尔脚下一滑,第一反应不是保护自己,而是死死抱住笋,生怕摔断了,一天的辛苦就白费了。每次到家都发誓“再也不来了”,可第二天天不亮,又背着工具出发了。

如今的夏天,再热的天,我也爱扛着锄头往山边转,挖几棵鞭笋,做碗笋丝汤。朋友们笑我:“从小吃到大,还没腻啊?”我笑而不语。或许是念旧,或许是盼着点什么,又或许,这就是刻在骨子里的情怀吧——就像苏东坡念着家乡的竹笋,我念着的,是藏在笋香里的时光。

2025-08-10 □金荣华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229755.html 1 3 笋香里的时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