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亚群
某月下旬,朋友施群妹告知社区开设古琴公益课,问我是否有意。人到中年,工作家庭两点一线奔走,常是琐事连轴转,但我自小向往“琴棋书画”的雅意,尤爱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意境。那超凡脱俗的画面令人神往,于是欣然报名,期冀新的滋养。
授课的马老师白净温婉,自带江南的灵秀气韵。她先梳理古琴的千年脉络,再细说其音色精髓:沉静古朴,中正平和,意境深远,确为君子之器。她强调,弹琴贵在心境,“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辅以日积月累的指法磨砺,方能奏出雅音。零起点的我们,首要是夯实基础指法,欲速则不达。
当我端坐在那架古琴前,四周的喧哗骤然退却,只剩琴弦震颤的低鸣。沉肩,坠肘,带着陌生的迟疑拨动七根弦。一堂课结束,已是肩臂酸沉,掌侧微红,指下音阶兀自懵懂。学员笑说上课比加班还累。马老师笑而不语,素手轻抚,《鸿雁》的旋律便如山泉般流淌而出,清冽纯净,荡涤心尘。我暗自祈愿,假以时日,这丝桐之上也能诞生属于我的乐音。
学员中有稚子也有银发翁媪,都在马老师的引导下,吟唱音阶,校准节拍,琢磨每一个细微指法。音乐玄妙,无分少长,能点化庸常,燃亮琐屑。马老师说,旋律先得长留心间。之后的日子,我专注于最基本的勾挑抹剔,一丝不苟地完成每次练习。这方寸琴案竟成了自律的锚点,令我放下手机,沉入古琴的空灵世界。两周后,那首短小的《静夜思》终于可以弹成。尽管只是基础练习的片断,静夜窗前,边弹边吟,清风拂过琴面,恍然理解古人所谓“虽为短曲,而回环往复,意短情长,月白风清之际,一弹再鼓,动无穷之幽趣焉”。指尖流出的音符,内心甘甜如初蜜。
班上一位退休老教师,白发如雪,手指已见变形,却异常刻苦,笔记详尽。当他拨响《鸿雁》时,竟引吭高歌,“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歌声嘹亮,笑意在皱纹里绽放,眼神炯炯有光。全场掌声雷动。那一刻,琴房里没有耀眼明星,只有一个被音乐彻底点燃的、无比快乐的人。
还有建林,是位三班倒的车间女工。圆脸短发,衣着朴素,对古琴痴迷得近乎固执。每当课程与夜班相撞,她必早早调班,骑着电瓶车风风火火地赶来。她有个三岁小娃,夜里总缠着她,非得等孩子入梦,她才能躲进书房偷练片刻。再晚再累,她总说:“一坐到琴前,那些乱糟糟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
抚琴前,我总按马老师所嘱,净手,安坐,焚一柱清心香,轻轻调理琴弦。这小小的仪式,如同为疲于生计的凡人披上一层轻纱,用以抵挡眼前那些锅碗瓢盆和磕磕绊绊。万幸此生能与古琴相遇,让它在庸常的湖面投下惊喜的光。那悠悠琴音,是空谷回响,如清泉漱玉,滋养着心田的每一寸焦渴。当最后一个泛音在琴腹中轻轻消散,我瞥见窗中自己的倒影:肩膀如新斫的琴身般挺直,眼中映着七弦的微光,心底豁然。所谓遇见更好的自己,不过是在尘埃里,终于学会了松弛眉头,稳住心弦,在喧嚣深处为自己拨响一曲清雅脱俗的回音。